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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取出了一件东西。
一块环形的玉佩,由两个半弧拼成,一块“璜”和一块“珩”,宛如上下两个半弯的弦月。这是兰家的传家宝,家族覆亡以后,玉佩辗转流落到福王府中,少年时兰若珩就是因此在洛阳做仵作,等待夺回家族唯一一件遗物的时机。
那时从世子腹中剖出来的半块还折射着凄异的血光,如今,上面凝结的阴毒怨气不再,羊脂白玉显得温润而澄净。
她歪了歪头:“是这个,这还是我劫法场之前一起给你抢回来的呢。怎么,你要我到时候把它们和你埋在一起吗?”
他摇了摇头。
“我父亲说这两块玉传了大概有一千年了,”兰若珩说,声音放得很轻,却好像显出了某种异乎寻常的郑重,“虽然你可能也有许多其他……但这的的确确是个好东西。我死以后,你可以一直戴着它吗?就像我还在陪着你一样。”
她点头说好,于是他撩开她颈后的长发,像是想把这块坠子给她戴上。她说:“不是等到你死后吗?那还有好多年,为什么现在给我?”他愣了愣,但玉佩已经触到皮肤,那样温凉柔润的触感非常舒适,于是她话说到一半不知怎的又改了口,“不如戴一半吧,我要下弦月的这一半,上弦月你自己留着,等你死之前给我。”
那时生死还说得都很轻易,而决裂来得就像相遇一样毫无征兆。她没有选择,或者说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个选择。要杀了他吗?哥哥还是这样问,就像当年在大鲜卑山,他也把一切交给她来决定。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她还是没有动手。
这个誓言许下时没有权能的约束,崩解时也没有以死为终结。也许这个约定从最开始就不该存在。胸腔里仿佛压了一块重逾千钧的石头,她莫名其妙地想起来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群星在头顶绵延向无尽的远方,脚下林涛如海拂动,她看着他的脸,当时脱口而出的话好像也没什么缘由,你还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八月廿九的杭州,钱塘江大潮将至。
这是富庶的江南,仿佛天下刀兵也不忍加诸此地,赤地千里的战火,仿佛都远在另一个世界之中。她站在窗边望去,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只是大概是时间尚早,游人们还未从梦中醒来。
一座依山傍水的三进大宅,把人送去的时候,他还在重伤中昏迷,而她也没有等他醒过来。
这座城市正是最繁华的时节,但此刻她也并不想在这里多待下去,她对哥哥说:“我们走吧。”
她伸出手,想将窗户关上,这时她忽然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
几个青年正从外面策马经过,银鞍白马踏过石板街道,谈笑之间留下一串飞扬的笑声。
她循声望过去,他们都二十五六岁模样,衣着华丽,颀长英挺。春风得意马蹄疾,那样骄傲的神采,大概都出身于世代簪缨的官宦人家,从生下来就不曾尝过半点苦楚。
“怎么了?”哥哥问,温暖的掌心按在她肩头。
这时她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按在窗框上很久,骑马的青年们已经走远了,而她还迟迟没有关上窗户。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潮汛凉意的空气让她鼻腔发痛,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天光好像蓝得有些太刺眼了。
忽然之间好像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滑过眼眶,那样陌生的感觉让她觉得诧异。于是她怔怔地低下头,看到有晶莹的水珠正接二连三地坠落在窗台上,朝阳下,她胸前的半块玉佩正闪烁着温暖的光泽。
仿佛有一片海正缓缓与她擦肩而过,穿过空旷的街道,又从此去到看不见的远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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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卡得我差点没去上吊。。。剩下的能不能抽一个幸运观众帮我写完啊,作者已提桶跑路(不是
三月三,到河边7
崇祯十五年杭州一别,从此她再没听说过兰若珩的任何讯息。
一个人类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这样的短暂和突兀,就像深秋里某日感到凉意时抬起头,才恍然发现枝头的叶子已经在一夜之间被吹得干净了。
不知为什么,兄妹二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过他。
只是在偶尔恍神的剎那,她先跑出很远,脚尖在地上一下一下点着,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直到哥哥叫她的时候才突然想起,已经不会有第三个人追上来了。
花已经谢尽了,烧过的枯枝上明年又会长出新芽。而她会用多长时间来真正适应这件事呢?一年?还是下一个七年?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很快就将奔赴另一个漆黑的命运。
三年后的深冬里,她突兀地从一个梦中惊醒。醒来时已经不记得梦中如何,只有胸口在急促地起伏。这时枕边空空落落,只留下一点熟悉的温度,她掀开被子走出房间,看见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窗边,似乎在月色下写写画画着什么。
她走过去,靠着哥哥的腿坐下,双手搭在他膝上,头也随之贴过去。哥哥撂了笔,抚摸着她的头发,陪着她安静了良久,才说:“做噩梦了。”
很温柔的嗓音,却不是询问的语气,因为以哥哥对她的了解也无需询问什么。她沉默了片刻,突然小声道:“我突然在想一件事。”
“嗯?”
“妈妈死后的那些年,也还没有我的时候,哥哥一个人在世上,是不是很孤单?”
哥哥似乎很诧异她会这么问,愣了愣,他笑了:“有一点。”
“那时你有想过妹妹会是什么样子吗?”
“想过,”他说,“不过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在也记不清楚了,反正妹妹总归就是你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