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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动不动,时间也过得太久太久,久到兰朔以为他就那样化成了一尊石像,或者也已经死了。直到幕布上陡然跳出金红的光泽,地平线上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故事没有结束,或者不如说,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朝阳升起来的时候,整片原野好像都沐浴在一片灿烂的金色火海之中,穿透薄薄的眼睑,在瞳孔中染出满目血色的红。就在那时兰若珩觉得自己心中仿佛烧起了一簇火,他分不出那是什么情绪,似乎与痛苦和仇恨都有所不同,但比任何一种都更加剧烈地在胸膛里灼烧。
他已经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可是死亦无法将他带往想去的终点。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的终局。
接下来的光阴犹如瞬间的流水。
幕布上光阴变换,无比漫长的时间一闪而逝。那样久远的时光,曾经多少苦痛挣扎都被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竟似乎不曾在他心中留下一丝印记。
剥夺他作为术士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力量时,谢萦一定想不到他还能有走通另一条路的才能和机缘。当年李慕月一眼就已看出,他会成为超越众多先祖的术士,只是那时见多识广的妖魔也无法料知,他将来究竟能做到什么。
在身为人的寿命将尽之前,他找到了化身为妖魔的方法,而后又过了近百年,他走过了许多地方,积蓄力量的同时,也在上天入地地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任生不得生,求眠不得眠。悬心常切切,燋燋度百年。
两个甲子过去,曾经的荒野上已经建起了新的城市,人间又是姹紫嫣红。
一百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灾已经化为久远的回忆,开封城中车马辘辘,街边到处都是叫卖的声音,时而有儿童嬉笑打闹着穿梭而过,他在人群中行走,身旁戴着铜戒的侍从微微躬着身小心应喏。
一百二十年前收留那个盲眼青年时,炁教大概也没有猜到会有被反客为主的一天,不过豢蛇的人,被毒蛇反咬一口,也是理所当然。当年的乱世已经尘封在史书之中,如今世间早就没有什么白灯匪了,臣服于他的术士里面,只有极少数的人还知道所谓白灯最初的来历。
如今他所掌握的力量,也许已经超越了自己还是人类时最乐观的设想,只是对于他要做的事来说犹嫌不够。
对于一切生灵,死亡是唯一平等的东西,即使是苍溟之君,也是一样。
灵魂与肉体之间通过某种极其特殊的方式系在一起,这条联系一旦断了,魂灵就绝不可能再回到身体之中。这就是死,人死则魂消,只有少数鬼魂能依托界留存下来,甚至长久地维持魂魄的形态,披上人皮在世上短暂地行走,但那都不是真正的活着。
人死不能复生!
这是天地赖以运行至今的真理,倘若死人能够复活,那么死亡就不再拥有作为万物终点的分量。
而他就是要逆转这条单行t道。
这是从古至今从未有人敢于想象的事情,只在神话诗篇之中众口相传。从这把火在胸腔里烧起来开始,没有任何人能给他任何帮助,他只有在这条越走越窄的路上独自摸索,经历一次又一次漫长的苦思和绝望。
但他始终相信自己能做成,他也只有这样相信,因为这是他还停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意义,否则他在一百二十年前就已经可以死去。
她过去的肉身已经被黄泉吞噬,为了重塑那具身体,他最先选择的材料当然是血肉。
他做了太多太多次的尝试,阵法换了太多种,画阵的宣纸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然而用来试验的魂魄,对近在咫尺的血肉之躯根本毫无反应,更别说寄居其中。兰若珩已经记不清自己失败了多少次,而后他开始换新的材料,兽骨,琉璃,黄沙,最后是泥土。
女娲抟土造人,如果冥冥中真有什么神明存在,如果世上万事万物真有一个共同的母亲,也许这就是终点。
第二个百年过得很快,兰若珩已经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别人的时间是向前流淌,而他的时间从很久以前就已经走到了尽头。此后每在这个世界上多待一刻,都是曾经温暖的血肉被挖空一分,过去像风一样穿进来,看不见也留不住。
在将近两百年的苦思之后,这条艰难至极的道路似乎终于开始初见曙光,虽然只是招来了过路的厉鬼——但这也表明,施过咒术的泥土对灵体的确有前所未有的适应性。不过,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心中也没什么多余的喜悦,就像如今失败已经不再能在他心中引起什么波澜。
只是有一天晚上他很罕见地做了个梦。梦里那张刻骨铭心的脸朝他微笑,仿佛还是在洛阳城的那间陋室里,一点透过窗楹的月光照进她黑亮亮的眼睛,笑靥如花。
兰若珩却在那一刻感到前所未有的暴怒。
不要再来了,不要让我只在会醒来的梦里看到你!
醒来时他把那一具刚刚塑成的泥像砸得粉碎,泥土委顿在窗外的瓢泼大雨里,最后只剩下脸庞还依稀有能辨认的轮廓,雨珠顺着眼窝淌下来,像长滑而下的眼泪。
第三个百年,人类的社会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剧变,而兰若珩出现在外人面前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如今他控制仆从已经不再需要依靠暴力,一条终于贯通的黄泉之路,即使他只展现出其中的冰山一角,在凡人看来,也都是根本无法想象的神迹。
他站在一尊巨大的泥塑面前。
一条龙,银鳞利爪,尾缠银霜,华美中又带着妖异的威严。三百年前,他曾无数次乘在她的背上飞越群山,看远方的电光在天空中凝聚,滚滚雷声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