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仗是在距濛江县城三十公里的乌龙坡打的。早先得到消息,日兵要经过乌龙坡。留下两个看家的,其余人马林闯都带出来了。林闯要柳东雨也留下,说她是军师,不能轻易抛头露面。你看人家诸葛亮,任务一派,就在家里等消息,论功行赏。柳东雨知道林闯担心她。故意说如果嫌她碍事,她就自己干。林闯急道,别呀,妹子,没了你,北方抗日军还不得散架?我是心疼你呀,要是看大戏,我第一个让你去。
候了一天,日兵的影子也没有。林闯躁了,说就带两天干粮,这么下去,等不到日兵,自己先挂了。柳东雨让他耐住性子,已经等了一天一夜,就再等一天一夜。林闯说我倒是有耐性,毕竟咱是木匠,就怕弟兄们耗不住。柳东雨说北方抗日军的第一仗,人全带出来,日兵的毛也没拔一根就退回,传出去,你林寨主林司令的脸还叫脸么?林闯顿了顿,突然又笑嘻嘻的,行呀,妹子,骂人的水平挺有长进,你骂我,我还得竖大拇指。柳东雨说,别贫了,你的兵快掐起来了。时间稍久些,林闯那些弟兄都有些松懈,有的玩游戏狼吃羊,有的抬杠,乱哄哄的。
柳东雨留三豆和冯大个儿随她盯着坡下的路,让林闯和众人休息。林闯的嘴闲不住,他说话,手下人就没心思干别的。林闯讲三国说水浒,有时候三国的人跑到梁山,有时水浒里的人蹿到三国,挺混乱的。弟兄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林闯这项本事,柳东雨挺佩服的。无论怎样胡编乱造,情节都特别生动。那天林闯讲捉鬼的故事,就发生在疙瘩山,主角是他。
一干人就在柳东雨身后,柳东雨听得清清楚楚。那个老在夜里偷玉米的鬼,其实是人,不过画了鬼的样子。林闯捆了小偷的手腕,牵着往村里走。到村口,觉得不对劲儿,回头一瞅,小偷竟然不见了。他绾了两个死疙瘩,就是割断也不容易呢。
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吗?林闯停了停,整个头皮都麻了,咱眼睛不大,那一刻绝对是铜铃。不过……最让我怕的还不是这个,我发现地上丢了块花手绢。
林寨主,快讲呀,谁丢的花手绢?
林寨主,你捉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
柳东雨悄悄笑了。她想林闯不是编好才讲,他是即兴的,张口就编,说到哪儿编到哪儿。讲不下去就是暂时编不出来。她轻轻碰碰三豆,问他爱听不。三豆说爱听呀,没一个弟兄不爱听。有次寨主讲到半夜不讲了,弟兄们央求他讲完,听到天亮呢。三豆还说谁犯了规矩,寨主的惩罚就是不让听故事。柳东雨问管用吗?三豆说太管用啦,不听寨主讲故事,那不得闷死!柳东雨撇撇嘴,你们寨主全是胡说八道。三豆有些不大高兴,姐,寨主可是尽说你好话呢。柳东雨故意冷了脸,怎么,你觉得我在说他的坏话?三豆忙道,不是,姐,只是……他挠挠头,寨主就是胡说八道,弟兄们也爱听呢。柳东雨暗道,林闯挺厉害的。
第二日上午,一队日兵终于进入视野。那时,是林闯与柳东雨一起趴着。林闯正骂,鬼子要不来,我操他八辈祖宗。柳东雨撞撞他。林闯兀自乐了,真灵验,原来这帮小鬼子是欠骂。他吩咐三豆,三豆学布谷鸟叫一声,一干人等迅速按照先前的布置隐蔽好。柳东雨这才明白,三豆不同的鸟语其实是代林闯下达不同的命令。
那队日兵共二十人,真正的鬼子也就六个,其他都是二鬼子。林闯和柳东雨说,柳东雨认为他又在胡扯。距离尚远,怎么就断定鬼子只有六个?几分钟后,柳东雨也确定了。林闯没个正经话,关键时候,眼力劲儿毒着呢。
二鬼子走在前面,鬼子压阵。
进入射程,林闯悄悄问柳东雨,妹子,这第一枪是你开还是我开?柳东雨说你是头儿,你开。虽然林闯说她的枪法超过他,柳东雨清楚比他还是差了那么点儿。林闯说那哥哥就不客气了。
一个鬼子被林闯撂倒。
也就二十分钟。林闯说别打了,省下子弹吧。没死的就两个二鬼子了,活捉狗日的。柳东雨暗暗惊异,那队人都在地上趴着,他怎么看出来的?林闯觉察到柳东雨的心思,说,错不了,妹子,不信咱打个赌。话音未落,一个鬼子爬起来逃跑。林闯骂,娘的,耍老子啊。柳东雨忙说,这个交给我。没等林闯回应,柳东雨已经跳出去。
那个鬼子带点儿罗圈腿。片刻工夫柳东雨便追上他。柳东雨没开枪也没用刀。她想玩死这个小鬼子才来劲儿。柳东雨紧盯着鬼子,他手里抓着枪,只要他还击,她立马结果他。鬼子吓昏头或被柳东雨追昏头,只顾疯跑。柳东雨听见他粗重的喘息。
鬼子终于跑不动了,踉跄一下,没摔倒,被枪撑住。这个时候,他似乎才反应过来手里有枪。没等他举起,柳东雨的刀已经甩出去。林闯说得没错,子弹能省就省。
鬼子停止抽搐,脖子仍然有血在涌。柳东雨蹲下去,在鬼子额头画了朵梅花。那个人突然闪出来。他未必看得到,但肯定会听到。梅花处处开,柳东雨忽然想,该写幅字寄给他。
柳东雨拎着鬼子的长枪返回,林闯正给两个二鬼子训话呢。两个二鬼子都受了伤,一个伤了胳膊一个伤了腿,都包扎过了。
你俩都是爹娘养的,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说怀胎十月,就算你俩月份不足,在娘肚里也有七八个月吧。不知你俩的爹娘是干什么的,肯定是中国人没错吧?肯定指望你俩有出息也没错吧?瞧瞧你俩干的好事。不能封个官当个财主也就罢了,怎么也不能舔鬼子的屁股啊。你们说说,鬼子的屁股香还是咋的?林闯非让两个二鬼子回答这个问题。直到两人说鬼子的屁股不香,他才接着训。不香为什么要舔?都是爹娘养的,都是中国人,你们的骨头咋那么贱?我要是你们的爹娘,早把你俩的腿筋抽了,免得你们跟着鬼子祸害人。本该砍下你俩的脑袋,不过本司令高兴,今天给你俩留条命,要是还舔鬼子屁股,被咱逮住,你俩知道吧?借两个脑袋也不够用。
两个二鬼子一连串地点头。
一个弟兄喊,寨主,崩了狗日的算了,这些家伙没骨头,转身就给鬼子报信了。
林闯问,还报信吗?
两个二鬼子大力摇头。
林闯说,信该报还是要报的。
两个二鬼子忙不迭发誓。
林闯骂,少他妈废话,让你报你就报。今天揍你们的不是别人,是北方抗日军,爷是头儿,叫林闯,有种的找爷算账。
得了赦令,两个二鬼子逃得比兔子还快。
返回途中,林闯问柳东雨怎么去那么久,柳东雨说有阵子没跑了,练练腿。听柳东雨说几乎把鬼子累死,林闯乐了,妹子呀,你整天绷着个脸,没想和我一样爱玩呢。柳东雨没好气,谁绷脸了?林闯指指,这不,又绷了吧?不过,你今儿就是绷,弟兄们也敬你。你立了头功呢。柳东雨说,少来!弟兄们都辛苦呢。林闯一本正经的,头功肯定是你的,要不是你坚持,我早带弟兄们回了。真回去,不得后悔死?看来有女人跟着没坏处啊。柳东雨让他老实讲,出来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她是累赘。林闯叫,我真是替妹子想,你是军师,军师多重要啊。柳东雨让他说实话。林闯嘿嘿笑,妹子,咋还带秋后算账的?和你,我就没一句虚的,我这人呢,就这点儿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当然,要说这是缺点也可……柳东雨说行了行了,又扯一堆废话。林闯摸摸自己的脸,瞧瞧,又烦了吧?就刚刚这一会儿没绷脸。柳东雨突然笑了。林闯问她怎么了。柳东雨说想做个实验。林闯不解,什么实验?柳东雨说,下次惩罚二鬼子,就让你和他说,我敢肯定,没几个二鬼子有撑劲儿,都得让你说死。林闯说,又变着法子损我不是?柳东雨没理他,要不他又是一通胡扯。
两天后的傍晚,林闯夹个包裹进来。柳东雨逗他,干什么?给我送礼?林闯嘿嘿笑着,也不知东雨妹子喜欢不喜欢,我自个儿做的。打开包裹,是个精巧的梳妆盒。林闯果然好手艺。柳东雨知道林闯有一间屋子,做木匠活儿专用。可这阵子忙忙碌碌的,没见他进那间屋,不知什么时候做好的。
柳东雨问,不要钱吧?不要我就收下。林闯说,你立了头功,理应赏你,寨里没别的,我就做了这个。柳东雨惊问,这两天做的?林闯又开始卖弄,这有什么啊,最快的时候,咱一天就能做一个。柳东雨刺儿他,别说你咳嗽你就喘上来。林闯说,别的不敢吹,要说木匠活儿——柳东雨截住他,这世上就没你不敢吹的。林闯叹息,妹子呀,也就是你奚落你哥,这一寨的人,谁见哥不给个笑脸。柳东雨说,那不是真笑,是怕你,装出来的。林闯很认真地纠正,你错了,妹子,他们不怕我,倒是我怕他们呢。有时候我的唾沫都没了,他们还让我说。为不扫他们的兴,我就卯着劲儿胡编。柳东雨想起三豆的话,突然就笑起来。
林闯说趁柳东雨高兴,商量一下怎么打下一仗。柳东雨说这才两天,得休整一段吧。林闯说弟兄都嚷嚷不过瘾,趁着热乎劲儿,怎么也得干一把。柳东雨说这次咱们打胜,是因为事先得了信儿,没有消息就贸然下山,万一被鬼子吃掉呢?林闯说我不是没想过……然后告诉柳东雨,原先就那么几条枪,谁下山谁用。这次缴了二十余条枪,可以分了,又不够分。他虽是寨主,但向来公平,现在这事摆不平了,所以趸摸再干一仗,就算要不了鬼子的命,缴几条枪也好。弟兄们没女人争,争条枪也不过分。意识到说偏,林闯做个掌嘴的动作。柳东雨斜着他,别装样子,狠劲儿扇啊。林闯嬉皮笑脸的,咱脸皮厚,扇了等于没扇,还是省点儿力气吧。
柳东雨劝他不要蛮干,日子长着呢,不要说一人一条枪,一人几条枪都有可能。林闯来了劲儿,行呀,妹子,你这心思老哥都吃惊呢,那就听妹子的,打有准备的仗。然后又自语,咱堂堂司令,什么主都做不了。柳东雨没理他,不然他又该磨那锅豆腐,实在惹不起。
林闯说既然休整,他趁这个功夫下趟山。柳东雨颇意外,下山干什么?你现在身份不同,是北方抗日军司令,不能随随便便下山。林闯笑笑,什么司令,不就个寨主么,再说咱命大。柳东雨追问,下山干什么?林闯的眼神稍有些躲闪,我看看木头的行情。柳东雨突然明白过来。林闯迟疑,濛江近些,又立马警告,妹子,你可别乱猜啊,我只是去看看木头。大白桃……柳东雨差点儿说出来,又硬咽回去。她说好啊,濛江的鬼子正等你送上门呢。林闯说,每次去我都化装呢。柳东雨的目光聚到林闯厚厚的唇上,每次?还真用心呢,你这腿就是跑濛江跑细的吧。林闯嘿嘿笑着,别笑话你哥,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确实是看看木头的行情。柳东雨不能再拦,叮嘱他带上三豆和冯大个儿。林闯说,我不喜欢带人,又不是打仗。柳东雨怪自己乱操心,人家和相好的约会,当然愿意一个人。那是他的秘密。
谁没有秘密呢?柳东雨想起青涩的自己。
柳东雨再没有理由去安图,更没有理由见松岛。日本人已经占领松树镇,哥哥的脸阴得能挤出水来。但柳东雨并没有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几乎每天都往森林跑。她心里狂躁,静不下来,又担心被柳东风识破,只能躲。柳条屯附近的山林已经难觅猎物的踪迹,她常常追着风狂奔,借以平复心底的躁乱。竟然喜欢上一个日本佬,她以为只是一时冲动,当他离去,她就会忘掉他。可是,他离去,她并没有忘掉他,这个日本佬在她心里扎得很深,也很牢。她鄙视自己,惩罚自己,骂自己无耻。可是,统统没有用。当咒骂作践惩罚停歇,那个人就冒出来。随他冒出的还有另外的声音。为什么不可以喜欢他?他又不坏。他和那些日本兵日本警察不一样,他只是个生意人。若不是他阻拦,哥哥早就被土肥田带走了。他是日本人,但不是他的错。他说过的,她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