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东雨跃上墙,敏捷得自己都吃惊。院里的日本兵背对着柳东雨,望着大门方向。院落不大,日兵距柳东雨不足五米。这么近有点太容易了。这么想的时候,日兵转过身。是慢慢转的。看到墙上的柳东雨,愣了一下才去拔枪。柳东雨一扬手,柳叶刀直插在日兵脖子上。日兵倒下的同时,柳东雨跳进去。拔出刀在日兵身上擦了擦,溜进屋转了一圈。不知日兵什么级别,用的枪比三豆的小巧。
外面的枪声还在继续。伪军比刚才追得还远,显然是另一个日兵在督阵。若再有一个人和她一起候在院子里,完全可以收拾返回的伪军。三豆和冯大个儿的子弹不会浪费,能回来的想必也不会多。她一个人留下就是冒险。可是……这么离开也太便宜他们了。柳东雨关上大门,插上门栓。那些晕头转向的伪军看到大门关着,怕要吓得尿裤子吧。似乎还该做些什么。柳东雨稍一寻思,脑子一道亮光闪过,蘸着日兵的血,在日兵脑门画了一朵梅花。她想起那个人得意冷酷的眼睛。他会看到的,早晚有一天会。铲草除根?做梦吧!她不是哥哥,但同样是猎人。她能想到他吃惊的样子。她还要让梅花在他脑门上盛开。
柳东雨赶到土地庙,三豆和冯大个儿已经在了。两人均没受伤,柳东雨悬着的心落下去。他们有个闪失,她没法向林闯交代。三豆迫不及待问柳东雨咋样。柳东雨说不咋样,只结果一个日兵。三豆说姐不简单呢,闯王知道——柳东雨沉下脸。三豆急忙道,姐,我又说错话。柳东雨掏出那把小巧的枪,三豆立刻道,是勃郎宁呢,姐收拾的肯定是个军官。姐你真厉害!柳东雨说,你懂得还挺多呢,装起来,回去给你们闯王吧。三豆问,姐舍得?柳东雨说,一把枪有什么舍不得?你喜欢就自己留着。冯大个儿插话,三豆用这么好的枪,闯王会不高兴呢。柳东雨说,我缴的,关他什么事?冯大个儿没吱声。柳东雨说,就这么定了,送给你。三豆接过去,还是给闯王吧,我这把也是闯王给的呢。柳东雨说,你俩挺厉害,比你们的闯王强多了,我看他就会溜嘴皮子。冯大个儿说,全寨数闯王枪法好。三豆说,闯王的点子最多。柳东雨又没好气,我真纳闷了,那个厚嘴唇下了什么迷药,把你们哄成这样?不提他还好,提起他你们就和傻子差不多。三豆说,姐,闯王真的很了不起……哎呀,又错了。他没姐好,没姐厉害。姐,你可让我俩见识了呢。柳东雨说,少来这套就不行?总说这种话!三豆说,不是拍姐,今晚这事,我想都不敢想呢。柳东雨说,别磨蹭了,赶快离开。
柳东雨原打算从海龙县城到四平,从四平坐火车到哈尔滨。后来改了主意,直接到新京,从新京坐火车。三豆和冯大个儿都带着枪,他俩说有办法,保证没事,柳东雨还是很小心。新京是大站,乘车比四平方便。盘查的日警肯定多,但乘客也多,总有机可乘。这样在路上的时间就长了。总之还是安全要紧。再者黑石镇那一战,柳东雨意犹未尽。她没和三豆冯大个儿说,但心里拱着。哈尔滨是必须去的,除了哥哥,那个人也在。不过要带些礼物。她知道最合适的礼物是什么。走一路抛洒一路。抛到任何地方他都会收到。
到磐石县城,天已经黑下来。三个人吃了饭,找个小店住下。清早,柳东雨起来,三豆已经在门口。每个早上都这样,三豆比她起得早。三豆嘴巴甜,也机灵,柳东雨挺喜欢他。不知林闯怎么嘱咐他的,除了晚上睡觉,三豆几乎不离左右。林闯说三豆和冯大个儿是他最得力的干将,这一路走来,柳东雨信了。三豆自不必说,冯大个儿表面木一些,但一点儿不笨。只是跟得这么紧,柳东雨非常不适应。
起来了,姐?三豆只有笑起来的时候脸上间或露出稚气。
又没睡?怕我跑了?柳东雨其实有点心疼他。三豆这样的年龄,正贪觉呢。
三豆挺不好意思,没有呢,姐,我刚起来。
柳东雨说今儿不走了,歇一天,逛逛磐石县城。没来过吧?三豆乐滋滋道,没来过呢,姐。柳东雨说这一带很乱,上街要多注意。三豆突然有些神秘,姐……你是不是——柳东雨竖起食指,三豆马上噤声。柳东雨说,就是逛逛,别乱想。三豆说,我知道,姐。柳东雨明白,三豆心知肚明。这个小鬼头!
上午,三个人在磐石县城走了一遭。磐石驻扎的日兵比黑石镇多,伪军自然更多。三豆悄声问,姐,啥时候动手?柳东雨横扫他一眼,不要命了?三豆说,姐有主意。柳东雨说,没有,我不能让你俩玩命。只要有动静,日兵和伪军肯定出动。没瞅见那一群吗?磐石街道杂乱,跑出去可不容易。
磐石有好几家皮货栈。最大那家是祥隆货栈,在最繁闹的街上。柳东雨在祥隆货栈对面站了足有半个时辰。三豆不解,问,姐,你想买皮货吗?柳东雨反问,谁说我要买了?三豆说,姐的样子像要买呢。好一会儿,柳东雨轻声说,走吧。
柳东雨略有些伤感。三豆显然感觉到,问她怎么了。柳东雨没好气,什么怎么了?甩下三豆和冯大个儿,大步走开。
回到小店,柳东雨问三豆还记得陆芬不。三豆想不起来,经柳东雨提示,他唔一声,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记得她呢。她出寨是我送的,一路折了一大把花。姐,你怎么想起她了?柳东雨说祥隆货栈就是她家的。三豆吃惊道,她家这么有钱呀?柳东雨笑笑,替你们闯王后悔了吧?早知道她是这样的家境,你们闯王不会白白放她走。三豆有些急,闯王才不见钱眼开呢,抢到的钱多半都分给弟兄了。柳东雨问,他不爱钱,那爱什么?三豆说,做木匠活呀,没事的时候他就干活,寨里的家具都是闯王打的,他还说给我做个小柜子呢。柳东雨说,一手拎杆枪,一手拿把锯,你们的闯王真会找乐子。三豆笑笑说,姐,闯王有个秘密呢。柳东雨噢一声,什么秘密?三豆说,寨里的弟兄都知道。柳东雨乐了,那还叫什么秘密?三豆有些沮丧,他想在城里开个木匠铺。柳东雨问,这不挺好吗?你怎么不高兴?三豆说,弟兄们都不乐意,他开木匠铺,弟兄们干什么?柳东雨笑道,你们的闯王让你们绑架了啊?他开木匠铺,你们可以当徒弟。三豆道,弟兄们只会打枪,木匠那么细的活儿,都不会干呢。姐,你说闯王这个铺子开得成不?柳东雨说,我哪儿知道?三豆说,我琢磨着开不成,到处闹日本,他哪有这心思?就是开了,说不定哪天就让日本人烧了。柳东雨说,你们都盼着他开不成吧?三豆有些难为情,姐,我就是和你说说,你可别告诉闯王。柳东雨哼一声,我就没打算见他。三豆很伤心的样子,姐,你诓闯王呢?柳东雨说,我没诓他,他比谁都清楚,我那样说不过哄哄他娘。三豆说,那还不一样?姐,你为什么不回山寨?柳东雨反问,我为什么要回山寨?我又不是山寨的人。三豆说,咱一起杀日本鬼子呀。柳东雨摇头,我在哪儿都可以。听我的话,你和冯大个儿还是早点回去。三豆说,闯王交代过,姐别撵我俩走。柳东雨问,一直跟着我?那你俩就不是山寨的人了,实话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回去。三豆不解,为什么呀?柳东雨说,不为什么。三豆说,闯王就是嘴巴利害,心真挺好的。柳东雨说,我没说他不好。三豆说,闯王得多伤心呢。柳东雨愣了一下,他伤什么心?怕我不还他的钱?三豆说,不是,他还没这么惦记过一个人,除了他老娘。柳东雨醒过神儿,突然就恼了,乱操闲心!回你屋去,我要歇了。
三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姐,你是不是想去看陆芬?
柳东雨摆手,谁说我要去看她?你能不能别乱琢磨?
三豆说,有事叫我。
柳东雨有些不耐烦,知道了。
等了一会儿,柳东雨悄悄拉开门缝儿,探出头,隔壁门关着。柳东雨掩了房门,蹑手蹑脚离开。出了店门,回头瞅瞅,没有三豆的身影,稍稍松口气,终于甩掉这个尾巴。
柳东雨并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在磐石住两晚,总不能白耽误工夫吧。她有过见陆芬的念头,也只是闪了闪。虽然共同患难,但此一时彼一时,毕竟人家是大户小姐,如果冷淡那可羞死人了。
不知不觉,柳东雨走到十字街。看到祥隆的牌子,怔了一下。陆芬父亲是磐石的大户,不顾女儿的意愿,要和另一家做药材的大户结亲。柳东雨想过,如果让她碰到,一定教训教训他。现在,她就在磐石,就在祥隆门口。但是……但是……柳东雨能干什么?她和陆芬什么关系也没有啊。再说万一撞到陆芬呢?
一队日兵走过来,行人纷纷躲避,柳东雨也闪进巷子。望着日兵渐行渐远的背影,柳东雨暗骂自己昏头,差点忘了正事。
柳东雨慢慢踱着。不能像黑石镇那样了,必须单干。走过去,又走回来。她在寻找海龙那样的机会,撞上落单的日兵。两个也可以。在海龙就是两个。遗憾的是,当时没有留下标记。三个,或许也可以。如果三豆在……不,还是单独行动好,像哥哥柳东风那样。
柳东雨在路边的小食摊坐下,要了一个烧饭一碗汤,嘴巴慢腾腾的嚼着,目光却拉得长长的。到了吃饭时间,三豆肯定发现她不在屋,这阵儿和冯大个儿应该也在街上。她能想象三豆着急的样子。
柳东雨在等待猎物。她是猎人,有的是耐心。为了捕猎,有时跟着猎物走好几天。哥哥说,他最长的一次跟了四天。如果等不到就再住一晚,反正林闯给她带了足够的盘缠。
烧饼下去少半个,柳东雨的目光突然凝注。一个落单的日兵!他走到斜对面的杂货铺门口,停下往四周瞅了瞅,走进去。
终于等到!
婚后的日子是醉人的。许多个夜晚,柳东风在孤独中一点点追忆,一点点把那段日子捡起来拼接,慢慢咀嚼。思念是温柔的刀,甜蜜又疼痛。只是当时,柳东风完全没有意识到,幸福来去匆匆。
魏红侠仍然腼腆。她在背坡哨长大,却怕见人,特别容易脸红。也不习惯柳东雨叫她嫂子,柳东雨喊她,她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如果正吃饭,她就放下碗筷等着。柳东雨其实没什么正经事,就是想逗逗她。柳东雨第一次到蛤蟆嘴就喊魏红侠嫂子了。魏红侠说还没呢。柳东雨装不懂,什么还没呢嫂子?魏红侠说问你哥。柳东雨偏盯住她问,弄得魏红侠又羞又慌。那个时刻,她就求救地望着柳东风。她不敢和柳东风久久凝视。即便现在,她躺在他怀里,和她对视也不容易,她会避开。他咬着她耳朵说悄悄话,她的脸也会红起来。
魏红侠很能干,整个柳条屯的女人没几个比过她。
魏红侠饭烧得好,做什么都有滋有味。她进门后,柳东雨基本就闲着了。
柳条屯的田野、森林生长着数不清的野菜。魏红侠来了,这些野菜不再是草。魏红侠告诉柳东风,背坡哨的菜都是她在林里拔的。魏红侠把吃不了的菜串起来挂在房檐下,说冬天可以炖着吃。她腌的菜味道也好。柳东雨特别爱吃魏红侠腌的菜,每顿饭都吃很多。母亲也腌,但没有魏红侠这种味道。魏红侠腌出来的菜,萝卜带着辣味,辣椒却带着豆香。
魏红侠闲不住,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院门外每天也要清扫。柳东风说院外就算了,东家的狗西家的鸡整天蹿来蹿去,清扫也是白费工夫。魏红侠依然天天扫。每次拔野菜回来,魏红侠总要背一捆枯树枝。柳条屯简直遍地是宝,魏红侠就是那个发现并挖掘宝藏的人。
守着这样的妻子,柳东风怎么可能不整天迷醉?外出打猎,柳东风的心被无形的绳子拽着,到晚上无论有没有收获,都急着赶回家。以前可不这样,在森林过夜是常事。柳东雨打趣他的魂被嫂子勾走了。柳东风不接她的话也不理她的要求,天色暗下来马上收工。偶尔,柳东风去背一次坡,那三五日于他就是煎熬。送完货就急往回赶。在森林里过夜可以,在森林走夜路却是大忌。柳东风不惜犯忌,那次差点踏上夹狼的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