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东风大声读出来。没捉弄成柳秀才,反挨了板子,柳东风有些害怕。不是因为挨打,而是柳秀才狂怒的神情。
疼吗?
柳东风点头。
柳秀才喝,没长舌头?疼,还是不疼?
柳东风老实答,疼。
柳秀才说,知道疼就好,挨了打,你得知道疼,不知道疼的人太多了。你父亲把你送过来,不只要你学字,还要你知道疼,明白吗?柳东风点点头,似懂非懂地答,明白。
柳东风清早过去,入黑离开,整天都呆在茅草屋。起先感觉很枯燥,后来识字渐多,能翻书了,屁股稳当许多。柳秀才出去讨酒的时候,就把柳东风关在屋里。柳秀才出去就是多半天,遇到有人拽住他,不定说到什么时候。柳东风念书困了就干脆倒下去睡一觉。
那年刚刚入冬,就落了一场大雪。清早父亲怎么也推不开门,后来从窗户跳出去,铲开门外的雪,挖开一条通道。自从跟柳秀才念书,柳东风就没睡过懒觉,父亲什么时候起,他就跟着起。铲雪也跟父亲一起干。铲到院门口,看着街上鼓鼓囊囊的雪,柳东风一下想到柳秀才的茅草屋,竟然一阵害怕。
父亲和柳东风一起去西屯。父亲弹跳力虽好,但厚厚的雪绊着他。柳东风踩着父亲的脚印,反而没有像父亲那样喘息。
终于到了,柳东风吓一大跳,茅草屋彻底被雪覆盖,成了一个大大的雪包。柳东风慌慌地喊声先生,就要往前扑。父亲扯住他,慢慢来,先清门前,再清两边。柳东风动作飞快。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喜欢上这个邋遢的怪老头儿。
清空门口,又把两侧的雪扒掉,父亲说雪随时会把草屋压垮。柳东风心里着急,父亲刚说可以了,他一把扯开门。
柳秀才在角落团着,像一只流浪的花猫。柳东风喊声先生,柳秀才没有任何反应。柳东风怀疑他冻死了,向父亲投去惶恐的眼神。父亲赶上去,推推那一团。动了。掀掉被子和皮袄,皮袄是前几天柳东风带来的,柳秀才打着长长的呵欠,我还没睡够,吵什么吵。待看到父亲也在,柳秀才忙把散乱的辫子捋到脑后,有些讪讪的,我还以为是东风呢。父亲说,雪不小,都包住了。柳秀才说,夜里听声音就知道这场雪大。父亲从怀里掏出皮制的酒袋,冻坏了吧?先暖暖。柳秀才说,不急不急,先抹把脸,不然喝不出香。
柳秀才讨了酒习惯边走边饮,不到茅草屋就喝完了。他大概从未这么正正经经地喝过。父亲也是第一次和柳秀才喝酒。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冷。好一阵子,父亲问酒怎么样,柳秀才说好,这酒有劲儿。父亲说,对你口味就好,我和东风娘说了,明年多酿点儿。父亲又问柳东风的学业。柳秀才夸柳东风记性好,悟性也好,他这个半吊子先生也开心。柳东风没料柳秀才这么夸他,有些羞。
柳东风翻着柳秀才那些书,并没有偷听父亲和柳秀才说话。但两人的话引起柳东风的注意,他悄悄竖起耳朵。
柳秀才说,听说日本人在镇上设了警察所,是真的?
父亲说,是真的。
柳秀才说,我还以为谣传呢,你见过?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迟疑一下说,我常去镇上。
柳秀才叹口气,挨打习惯了,都不知道疼了。听说增加不少商户?
父亲说,嗯,比过去多。
柳秀才问,都做什么?
父亲似乎不大愿意回答,也可能是不知道,停顿一会儿,父亲说,煤炭,木材,皮货。我也是路过胡乱猜的,咱庄户人,不懂。
柳秀才说,听说山里有伙梅花军,是甲午年间躲到山里的,专抢日本人的货,割日本人的头。不知真的假的?
父亲说,这倒没听说过。
柳东风突然想起缸里那些鞋,还有鞋底的花瓣。曾经有个夜晚,父亲和母亲私语中说过梅花军。此时父亲却说没听说过。
柳秀才说,我听说了。
父亲说,要有……停停又道,山里的土匪倒是多。
柳秀才不屑,抢自己人算什么本事,要抢就像梅花军那样,抢外人的。
父亲没答,轻轻叹口气。
柳秀才说,我是老骨头了,学了些没用的东西,不然,我……
父亲说,咱是庄户人,不敢惹谁,吃喝还顾不过来呢。
柳秀才说,你是条汉子。
父亲说,先生笑话我。前日遇到野猪,再跑慢点儿就让吃了。
柳秀才说,我还没吃过野猪肉呢。
父亲说,待什么时候猎到,给先生背条猪腿过来。
柳秀才说,牙口不行,咬不动了。
父亲离开,把柳东风也叫上。父亲对柳秀才说院里的雪还没来得及清,得让柳东风帮忙。柳秀才挥挥手,去吧,我还得睡一觉呢。
父亲和柳东风仍一前一后。父亲慢了许多,像揣着心事。有两次,柳东风差点踩到父亲脚后跟。到家门口,父亲突然回头,盯住柳东风,问柳秀才是不是问过他什么。柳东风摇摇头。父亲神情严肃,让柳东风好好想想。柳东风努力想了想,又摇摇头。柳秀才很少问柳东风话,都是他讲柳东风听。父亲仍不放心,当真?柳东风重重地点点头。父亲说,如果他问,你就说不知道。似乎觉得这话过于笼统,强调,咱家的事,绝对不能和他说。柳东风嘴上应着,心里却来回翻腾。父亲对柳秀才有防备,可……若不相信他,为什么要把柳东风送过去跟他念书?父亲大约猜到柳东风想什么,说,柳秀才是个好人,不过喝了酒就管不住嘴,会乱说。你把尿炕的事告诉他,整个柳条屯都会知道,明白吗?柳东风说明白。终是忍不住好奇,问父亲,梅花军真像柳秀才说的那么厉害?父亲竟然抖了一下,然后直视着柳东风,重重强调,别提这三个字,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