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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4页)

林闯怔了怔,突然大笑起来,小妹,你想点儿别的招哄我好吧?哎哟,笑死了。

柳东雨说,你不信?

林闯使劲绷起脸,要我怎么信?我在寨里等你送枪给我?小妹,别逗了。

柳东雨说,你不是让我见识你的枪法吗?正好,你也见识一下我的刀法。

在柳东风的记忆里,母亲的闲暇时间差不多都在纳鞋底,做鞋。

有时他还在睡梦中,那个声音就响起来。先是短促的嗞声,然后是长长的嗞啦声。永远一个节奏。偶尔,柳东风会努力睁开眼睛瞅瞅,随后又会沉沉睡去。那声音若是停下,要么是母亲给他掖被子——柳东风从小就做奔跑的梦,脚丫常常露在外面,要么是麻绳断了。麻绳是母亲自己绕的,父亲在家也帮她绕。有时也让柳东风帮她,比如把粗麻分细或把绾了疙瘩的麻团解开理顺。柳东风终于睡醒,不是母亲叫醒,是他睡足睡饱了,母亲还在做。她永远那个姿势,春夏时节披个单褂子,秋冬时分则穿着棉袄。母亲个子高,一点儿也不臃肿,脸略有些长,可能干活用力过多的原因,她的嘴常抿着,即使笑起来,嘴唇也努力抿着。柳东风跳下地撒尿,又很快钻进被窝。特别是冬天,被窝暖烘烘的,实在舍不得离开。这个时候母亲就不允许他睡了,若他耍赖,母亲会突然将被子掀开。柳东风没了遮挡,就会蹦起来。母亲放下手中的鞋,起身给他和父亲做饭。若父亲进山,她会把干粮备好,并替父亲装进皮囊。

傍晚,母亲又早早坐在那个位置,还是不变的姿势。不同的是,父亲守在她身边。她纳鞋底他绕绳,两人都不怎么说话,有时整个晚上都是嗞啦嗞啦的声音。有时,父亲和母亲也说些什么,声音低,挺神秘的。柳东风很想知道他们说什么,为此还耍了些小心眼儿,比如装睡,耳朵使劲竖着。父母说话的声音还是窃窃的,他听不清。唯有嗞啦声一下一下击着耳膜。柳东风没了耐性,当真睡过去了。嗞啦的声音似乎整夜响着,柳东风怀疑母亲根本就没睡。柳东风问亲,母亲说小猫小狗都要睡呢,不睡觉娘不成妖精了?柳东风觉得母亲就是不睡觉的妖精,只是妖精吃人,母亲不。

母亲手工好,做得鞋又结实又漂亮。外屋有个半大的缸,母亲做好的鞋都放在那里,有布鞋也有靰鞡鞋。布鞋的面是母亲做的,缝靰鞡鞋的兽皮就要靠父亲。父亲是猎人,在整个柳条屯,只有父亲敢打野猪。野兽的皮,父亲从来不卖,都给母亲做鞋用。所以父亲鞣皮也很有一套。缸里的鞋够十几双的时候,父亲就出一趟远门,少则三天,多则七八天。走的时候父亲背着篓,鞋装在篓里,上面盖些杂草,有时也放些玉米棒。父亲回来的时候,篓里也装着东西,有时是米,有时则是布匹。那次父亲竟然带回胭脂。让他母亲试试,母亲试过没一会儿就洗掉了。她说像个妖精。

父亲回来的夜晚,纳鞋底的声音并不间断。但那个夜晚,母亲和父亲肯定窃窃私语。有时会突然停下,两人同时朝柳东风这边望望,怕他听到的样子。有时父亲的声音会提高一些,母亲也配合父亲。那是故意让柳东风听的。但柳东风对父母大声说的话没有兴趣,好奇的是父母的悄悄话。柳东风没什么收获,只有一次听到两个词,老套,日本人。听到也等于没听到,他不明白父母和这两个词有什么关系。这两个词之间又有什么关系。而他终是耗不下去,厚重的眼皮像没鞣过的野猪皮。睡梦中,父母的窃窃私语消失了,滋啦声仍在。有时,柳东风也会听到另一种声音,父亲和母亲的声音。

柳东风的好奇像雪球一样渐渐滚大。那次父亲背着篓离家后,他问母亲父亲去了哪里。母亲轻描淡写,出门了。柳东风问,很远吗?母亲含糊地答,没准儿。柳东风问,好几天吗?这时母亲的目光才停留在柳东风脸上,她肯定意识到柳东风是认真的,不能再随随便便搪塞。她惊讶中带出些紧张。是的,紧张。柳东风十岁了,母亲瞬间的神色变化被他捕捉到。母亲说,他有事的,快睡吧。柳东风又问,什么事?就是这个话,母亲有些恼火,你还睡不睡觉,小孩子哪管这么多事?大约觉得有些过,又放缓语气,小孩子家,你不懂。柳东风噤声。

好奇一旦拱出来,就不好再摁回去。过了一会儿,柳东风问,娘,你不累吗?母亲瞄瞄他,不累。停停又说,你爹比娘累多了。柳东风说,累娘就歇歇吧。母亲当真停住,似乎在想什么。很快又回过神儿,继续干活。她让柳东风赶快睡,别胡说,别乱想。柳东风没管住嘴巴,又问,爹把那些鞋背哪儿了?事隔多年,柳东风依然记得母亲当时的样子,她吓坏了。她飞快地瞥瞥窗户,似乎害怕窗外有人偷听,然后身子探过来,目光滚烫。柳东风被灼痛,本能地往后撤了撤。

谁问你了?

柳东风再三强调没人问过,是他自己想知道。母亲审问好大半天,确认柳东风说的是实话,明显松了口气。她警告柳东风不准和人说鞋的事,如果有人问就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记住没有?柳东风说记住了。母亲又补充,小孩有小孩的事,大人有大人的事,等你长大自然就懂了。

父亲和母亲守着一个秘密,与鞋有关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柳东风碰不得。柳东风不敢再问,虽然好奇野草般疯长。

几个月后柳东风就闯了祸,与鞋有关。柳条屯来了货郎,货郎的挑子里有针线、火柴、梳子、铲子、勺子、烟叶,还有馋人的麻糖。柳东风混在人群里,看货郎一样一样卖那些东西。货郎要钱,也易物,有合适的物品可以直接交换。人们散去,柳东风还跟着货郎。货郎问柳东风是不是要换麻糖,柳东风伸出手,手上是两个游戏用的骨节。货郎看看又还给柳东风。他拍拍柳东风的头说这个不行,还有别的东西吗?回家再找找。麻糖的诱huò实在太大,柳东风舔过两次,当然是别家孩子的。柳东风跑回家,想找点别的。除了骨节,柳东风还有一副弹弓,是父亲特意为他做的。柳东风舍不得。用什么呢?转了一圈,目光落到放鞋的缸上。母亲知道肯定饶不了他,可……他舔舔嘴唇,似乎还沾有甜香。缸里不止一双鞋,母亲未必记得清楚。恰巧母亲在屋后的地里干活,机会难得!柳东风挪开缸上的瓦罐,抽出一双黑色布鞋揣在怀里,又把缸盖住,压上瓦罐,风一样跑出去。

柳东风在村外好远的地方追上货郎。货郎放下货挑,接过柳东风的鞋,瞅了瞅说,挺漂亮的,还有图案呢。柳东风虽然天天看母亲做鞋,但从未留意母亲纳的鞋底什么样。此刻也注意到了,确实每只鞋底都有个花瓣样的图案,用麻绳拼成的。柳东风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紧张地望着货郎,盼着货郎赶快把麻糖给他。货郎试试,笑着说,还正好呢。把鞋放进货挑,给了柳东风一大把麻糖。

柳东风没敢回家,躲在林里吃了个够,那叫甜,那叫香。兜里留了一颗,想着明天吃。快到家了,柳东风终是忍不住,把最后一颗糖塞进嘴里。馋,也是多个心眼儿,想在进门前把罪证消灭干净。可能先前吃多了,最后这颗吃得没那么快。进院,糖还在嘴里。他有些着急,想咬碎咽下去,没想到糖粘在牙齿上,怎么也弄不掉。母亲问他话,该死的糖还抱着他的牙齿不放。母亲觉出异样,问他怎么了。柳东风假装没听见,扭过身。母亲扳过来盯住他,一定是他的慌张引起母亲的警觉。

怎么啦?

柳东风摇摇头,试图从母亲手里挣脱。母亲力气很大。柳东风只好含混地唔一声。

母亲让柳东风张嘴,柳东风张不开。母亲的食指从他嘴角伸进去,柳东风越发慌了,竟然咬了一下。母亲哎哟一声,并没有缩回去,反而又伸进一只手指,一左一右撬着。柳东风的嘴慢慢张开。被母亲掰开了。

这是什么?母亲的声音比她的手指还硬。

柳东风啊啊着,说不出话。

母亲松开手,问,那是什么?你吃了什么?

柳东风撑不住,招了。

麻糖?母亲似乎没反应过来,她的嘴不再抿着,而是半张,能伸进几个手指。哪儿来的?

柳东风说别人给的。显然柳东风的谎言被母亲识破。母亲喝问,老实说,哪儿来的?柳东风没有退路,全交代了。

母亲的嘴巴张得更大,有那么一会儿直对着柳东风,要把柳东风吸进去的样子。柳东风害怕极了。他不敢动不敢吭声,傻傻地望着母亲。他知道闯了祸,但并不知道这祸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母亲忽然转身,跨到缸边,由于动作过猛,差点把瓦罐摔了。她掏出鞋,一双一双数过。原来母亲都记着呢。

母亲慢慢起身,脸白得吓人。她似乎倒有些怀疑了,追问,真换糖了?

柳东风大气不敢出,结巴着说,换……了。

母亲的目光几乎刺破柳东风的脸,货郎在哪儿?

柳东风更结巴了,走……走……了。

母亲一巴掌抡过来,柳东风脑袋轰隆隆响。记忆中,这是母亲第一次打他。母亲的样子渐渐模糊,像一个影子。影子再没说什么,风一样飘出去。柳东风呆呆地站着,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他感觉到嘴里的异常,吐了一口,伸进指头,把粘牙齿上的糖狠狠揪下扔到灶坑儿。

大约一个时辰后,母亲回来了。柳东风多么希望她手里拎着一双鞋,告诉他,她追上货郎把鞋要回来了。但母亲两手空空。母亲的脸没那么白了,相反,趴着一片一片混着汗渍的黑斑。母亲个子高,比父亲高出许多,此时突然矮了,双肩往里缩着。她没再斥责柳东风,甚至没看他。盛水,生火,像往常一样忙碌着做饭。但柳东风知道母亲与往常不一样了。整个家都与往常不同了。

父亲从山里回来——除了打猎,父亲也去背坡。背坡就是往山里背东西,有人雇才去。那天,父亲是去打猎,收获不小,猎了一只狍子两只野兔,进门时喜气洋洋的。母亲一把揪过他拽到一边。柳东风明白母亲怕他听到。不明白的是,母亲告状怎么还怕他听到。父亲没再打柳东风,只是狠狠瞪了他一下。或许来不及打他,因为父亲马上就要走。母亲叫父亲必须吃过饭,这黑天半夜的,去哪儿寻他?母亲声音不高,柳东风听得清清楚楚。父亲八成是要找那个货郎,柳东风已经把糖吃完,货郎会把鞋还给父亲?货郎和父亲会不会打起来?柳东风的脑子被这些问题塞满,乱糟糟的。

父亲抓起一张饼,快速闪出屋。

夜里,母亲没有停歇,嗞,嗞啦——柳东风不敢说话,更怕母亲问他,把头缩进被子,不安地等待着。

三天后,父亲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进屋便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掏出鞋,扬了扬,大声宣告,我在坞子堡找见他的。母亲接过去很仔细地端详着,似乎怕被货郎掉包。然后拍了又拍,捆好放进缸里。母亲的脸终于不再那么阴沉,饭后特意端过热水让父亲泡脚。父亲把柳东风叫过去,说以后不能再这么馋了,男人嘴馋没出息,难成大器。母亲则叮嘱他,不能再偷偷摸摸拿东西,自己家的东西也不行。

柳东风以为风波就算过去了,没料晚上父母的脸色又凝重起来。两人说的话仍与那双鞋有关。还说到老套。梅花军。柳东风第二次听到老套这个词。母亲似乎不放心,父亲再三安慰,说没事的,那就是个货郎。两人似乎忘了柳东风,没有私语。柳东风像三天前一样缩进被窝,父母的话清清楚楚传进耳朵。父亲大约被母亲搞烦了,哎呀一声,我说没事就没事。母亲小声道,我还不是替你担心?自嫁给你这心就没落进肚里。母亲似乎哭了,父亲在安慰她。柳东风从未听过父亲这样细声软语的。父亲做了什么动作,母亲说,小心让东风看见。父亲说,他早睡了。

第二天一早,柳东风被父亲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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