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声说不用,又对他笑了笑,问:“你自己开车来的,还是司机送你来的?”
他闷闷不乐:“这才几点,你就想赶我走?”
她说:“早点回医院去,病早点好了,可以早点出院。”
他这才似乎高兴了点。
她在阳台上看他走出楼洞,他是自己开车来的,倒车的时候差点又撞在电线杆上。这种老式小区的路太窄了,她都觉得提着一口气,他还满不在乎地把手伸出车窗来朝她挥了挥,示意告别。
过了几天九江看到新闻,镜头一晃,扫过叶慎宽,一身黑色的西装,似乎又瘦了,神色悲戚而克制。身旁站着同样穿黑衣面目姣好的女人,大约是他的妻子。
一瞬间她想到许许多多的事,小时候过家家,每次她都是叶慎宽的新娘,每次小朋友们搭了轿子,总是让她坐上去,嫁给他。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她拿起那张支票,仔细地看着他的签名,铁钩银划,几乎要透过了纸背。曾经那样的伤痛,她花了好久好久的时间,才可以渐渐平复,哪怕结痂的伤口底下仍是不可触碰的溃疡,可是她不会再让自己伤第二次。
没过几天传媒集团人事变动,从上到下几乎都换了一套班底。新任的领导特意找她谈话,要把她调到日报去当记者。
她婉转地想拒绝:“我怕自己没办法胜任,那岗位太重要了。”
“这也是锻炼嘛。”领导非常笃定的语气,“年轻人应该多锻炼自己,就这样吧。”
事情并不多,也不算累。她是记者又不是编辑,不用担什么太大的责任,好处是工资大涨,而且大部分情况下都有通稿可以用,就是天天有会议要跑。那天她去会场,结果正好遇见陈卓尔,他见了她还挺惊讶:“你到这儿来干吗?”
“我现在干记者了。”她把记者证在他面前晃了晃。出院后她还没见过他,他简直是一脸黑线的样子:“好好的你干什么记者?”
她还以为是他暗地里使了手段呢,现在才知道猜错了,她隐约想到什么,没有做声。
下午有新闻发布会,她是新人不免手忙脚乱,结束后才发现自己资料没拿齐。周围的同行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余下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发愁的时候就想给陈卓尔打电话,一想到自己什么事都要找他,也太无能了,不禁觉得泄气。她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大厅座椅中发怔,直到有人走近也没有注意。
那人却在她身旁停住,问:“韩记者?”
她抬起头,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还以为是工作人员,于是赧然问:“请问资料还有没有多的?我差了一份关于工信部的。”
那人打了一个电话,没一会儿就有人送过来一整套资料。他将资料递到她手中的时候她终于想起来,这就是那天送自己和叶慎宽上车的那人。看来并不是叶慎宽的秘书,但肯定是他非常信任的人。
“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打车就可以了。”
那人微笑:“还是送送比较方便。”
她觉得自己像是只飞虫,怎么也挣不开那天罗地网,越是挣扎却越有更多的羁绊缚上来,只是动弹不得。司机仍旧把她送到那个院子里,叶慎宽站在树下等她。巨大的银杏树落了一地金黄的小扇子,仿佛整个院子都铺着金黄色的地毯,他就站在那一地金黄中央,看着她从车上下来。
她想起自己家的院子里,原来也有这样一株古老的银杏树,每到深秋的时候,叶子缓缓地飘落,隔窗看去,绚烂似电影镜头。有时候他过来找她,并不走正路,而是从后院翻墙过来,那个带铁艺栅栏的矮墙很好翻。她总是在二楼的窗前担心地看着他,哗哗地满天飞落着金色的小扇子,少年的身影亦轻快似一只飞鸟,跃进她的视线里。今时今日,仿佛那影子竟能撞进她胸口,隐隐生疼。
偌大的屋子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亲自给她拿了一双拖鞋:“换上吧,不然脚踝会肿。”
因为去参加发布会,她要穿得正式些,所以穿了高跟鞋。他还记得她不能穿太久高跟鞋,不然脚踝会肿。她看着他就那样弯下腰去,把拖鞋放在她面前。他低头时露出后颈的发梢,中间夹着一根银色,她眼尖看到了,只觉得心里一酸。
他果然有白头发了。
他很少在人前低头,看见他如此模样的人应该不会多吧。她几乎想要流眼泪,她爱了这么久的男人啊,才不过三十多岁,就有白头发了。
他直起身子,伸出双臂抱住她,她没有动,他似乎终于呼出了一口气。
她真的很想他,看电视的时候都会觉得心里抽痛,远远见到相似的影子都会下意识地寻找,她恨过他,怨过他,却没有法子停止爱他。
她终于还是掉了眼泪:“让我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他固执地不说话,也不动,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可是眼泪一阵阵涌出来,浸透了他肩上的衣服。她哭了很久很久,就像小时候那次一样,他弄断了她心爱的玉坠。她哭到他手足无措,终于只能答应她。在这世上他那样能干,只是拿她毫无办法。
同事对她的三级跳都觉得意外,尤其是她突然被派驻外。窃窃私语是免不了的,最后不知道是谁传出来,说她和陈卓尔是旧相识。所有的同事都恍然大悟的样子,看她的眼神也有所不同。她还能沉住气,交接工作,然后准备赴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