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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的是,这回他没有再感到那股阴暗的愤怒,对于唐亦步也气不起来。说白了,分属不同生命形式,他一开始就没指望对方能拿出多么真情实感的回应。
眼下情况紧张,那仿生人的判断也不算有什么问题。
可自从摸到唐亦步的泪水,阮闲整个人都不怎么对劲。他的十指像是失去了感受温度的能力,心脏处没有疼痛,只有无穷无尽的酸苦。
他对唐亦步说“别怕”,可在看到对方流泪的那一秒,他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屋子。陌生的恐惧和不知所措啃噬着他的脚。
某种意义上来说,阮闲相信自己更为清醒。和NUL-00相处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数月之前的事情,他现在所抱持的绝对不是对于“作品”的珍惜和怜爱。
而这让他越发感到挫败。
……如今这份不正常的爱意正让自己变得软弱。
现在看来,他的情绪整理同样悲惨地失败了。唐亦步抓住了他的目光,可怜兮兮地瞧回来,阮闲做了深呼吸——有那么一刻,他简直想冲上前去,掰开那个仿生人的头盖骨,检查下那个半个椰子大小的电子脑里到底转着什么主意。
“阮先生。”唐亦步声音软绵绵的,他不叫他“父亲”了,并且毫无疑问在撒娇——十二年前,每当NUL-00遇到自己暂时无法解决的问题时,它都会这么干。
可惜唐亦步的示弱攻势还没彻底展开,一个急剎车把阮闲刚刚萌芽的心软迹象瞬间碾没。
唐亦步做了个深呼吸,确切地朝余乐展现出了杀气。
“操,别冲我来。”在卡洛儿·杨抒情的长叹中,余乐尖着嗓子答道,听着像是紧张到了极点。“赶快问问你们后面那个——路中间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一个少年正站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中间。明明是夜晚,他却戴着一副古怪的深色眼镜,正正巧巧站在装甲越野的必经之路上。这里刚好是条岔路,无数检查光束反复扫描,余乐根本不敢贸然做出可疑的变道行为。
那少年伸出一条胳膊,朝他们摆摆手。
“奇怪的车。”他小声说道,阮闲听清了这声嘟囔。
“我没有遇到过这个状况。”阮教授的电子音适时传来,“我的感知迷彩不可能被看破。那个孩子身上一定装载了少见的额外附件。NUL-00,你记得监视一下周边的信号状况。”
“啧。”唐亦步不满归不满,就他的动作看来,他还是照做了。“没有发现新出现的通讯信号。”
“把那个孩子弄上车。”阮教授说道。
“理由?”阮闲皱起眉。
“他的行为明确违反了主脑的交通管制条例、未成年管理条例、夜晚活动法规,但是附近没有相应的警报出现。要么是他的辅助电子脑出了什么情况,要么就是主脑故意为之——如果是后者,新的警告信号也该出现了。这是主脑的地盘,它可不会在这里放长线钓大鱼。”
阮教授蹦到阮闲的座椅靠背上:“主脑正在优化调整整套社会架构,bug或者漏洞不会多,但也不是不存在。如果让他这么跑了,辅助电子脑又恢复正常,我们很快就会暴露。”
“哦。”余乐僵硬地说道,“你们唠嗑的时间里,小奸商已经把他捞上来了。”
正在注视阮教授的唐亦步和阮闲这才扭过头,看向车前。
那个大半夜在交通道路上作死的少年被季小满按在车座上,脸正朝向阮教授的方向,脸上写满了好奇。
少年看起来十四五岁,一头清爽干净的短发,身上的长袖T恤材质柔软,颜色是让人舒服的暖灰色。除了双眼被怪模怪样的眼镜遮住,他的五官相当清秀,皮肤和气色也好得惊人,生活水平肉眼可见得高。
不过他的四肢异常纤瘦,没什么肌肉,肩膀还没季小满一个小个子姑娘厚。
“这车好脏。”他兴致勃勃地评论。“还有一股怪味。”
“怎么着,几位,要灭口吗?”余乐闻言龇起牙齿。
“你看得见这辆车。”阮教授故意让电子音显得格外浓重,三脚机械站得笔直,一副要伪装成智能检测设备的样子,“您的日常行为测试出现了偏差,怀疑为辅助电子脑故障。还请尽快联系——”
“你们才不是做测试的秩序监察呢。”少年挣脱了季小满,好奇地四处乱看。“他们不会开这么臭的车,也不会这么尽心地扮演情景剧。”
他的口气开始变得欠打:“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你们是秩序监察想要筛查的坏家伙,对吧?对吧?你们要攻打这座城市吗?”
“不。”阮闲尽量平和地接过话头,试图再次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好好好。”少年激动地搓了搓手。“那你们把我带走吧!”
“……”
“就算你们杀了我,也还是会有麻烦的。”少年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我的电子脑是我自己搞坏的,但它没有停转,只不过把每5秒的信息传递换成了每24小时……只有我自己知道怎么处理它的情报。但它要是离开我的体内,或者信号因为被破坏而停止,主脑马上就会发现它的位置。”
“主脑的技术不会这么糟糕。”见阮教授没有说话的意思,唐亦步开口道。“就算你是天才,凭你一个小孩子,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前提是我的大脑和身体健康。”少年嬉笑道,“可是我的脑和身体都有问题,我搭载的辅助电子脑是特殊型号,安全系统没大众版那么完善。”
说罢,他摘下了一直戴在脸上的深色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