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到底,此次的神祭日与过往还是有些区别的。
以前,人们总是可以亲眼目睹奴隶被砍下头颅,鲜血流满大地的场景,这一次,却是有极高的幕布拦了起来,只看得见影影绰绰,和淌过来的血涌成溪,无法亲眼看着奴隶人头落地。
方觉浅越过人群,飞落停在祭神台上,对着幕布之后的神殿神卫们点了点头,便见着神卫们带着如牲口般待宰的奴隶们,迅速而寂静从早已准备好的通道离开。
再有人推倒了早已备下多时的木桶,倒出尚还温热的,真正的牲口的动物血,漫过大地。
便算是给这些等待着盛大死亡仪式的信徒们,一个交代。
殷王坐在椅子上,探究而好奇地打量着方觉浅安排的这一切,他听说方觉浅的这个计划时,并没有反对,只是好笑。
他喝了口祭神用的酒,提着酒杯漫不经心:“堂堂神枢尊者,这点残忍血腥都无法忍受吗?”
方觉浅回首看他,殷王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身为殷朝王上,穿上这身祭司长袍时,也万般合适,这暗红似血的颜色在他身上,并不违和,也没有荒诞之感。“很久以前,我在这里见过一位很美丽的姑娘,她在殷王您把盏狂欢欢的夜晚,一个人来到这里,提起她华美的裙摆,迎着如霜的银色月光,低下她无比尊贵的头,垂着泪,对这里无数个死去的亡魂道歉,
说,对不起,请安息。”
“至今回想起,我仍觉得,在那一刻,她拥有着这世上最高贵的灵魂。”方觉浅笑看着殷王,“王上,您猜那个人是谁?”
“谁?”
“您的妹妹,长公主殷安。”
殷王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之色,沉了沉眼神。“您负责制造杀戮,屠害无辜,双手沾满鲜血还能狂欢大笑,而无辜的她,虔诚请罪,为您所犯下的罪孽,诚心道歉,用心忏悔。王上,神殿大祭司之职,并不是供你发泄杀欲与狠毒残忍的便捷身份,神殿
,也从来不需要这样的祈福仪式。该多有一些像长公主殿下这样的善良人,明辨是非,知晓对错,而不是像您这样的,残暴之徒。”
“方觉浅!”殷王抬眼,怒目而视,还没几个人敢这样当着他的面,顶撞甚至羞辱自己这个一国之君。
方觉浅对他的愤怒满不在乎,连声音都不起涟漪:“请王上注意您的用语,本尊乃是神枢,不论是您是以殷王的身份,还是大祭司的身份,见本尊,皆需敬拜。”
殷王嗤笑一声,拉长了音调:“是,尊者。”
“听闻长公主与朔方城联手,对付王轻侯,这是与虎谋皮,王上您就丝毫不担心您妹妹的安危?”方觉浅问道。“难道尊者大人您不知,寡人从来不爱搭理这些无聊的事?天下就在这里,在您脚下,谁称王,见了您,都得低下头,弯下腰,唤一声尊者大人,您就是那太上皇,就是天下百姓的神,想明白了这一点,寡
人也就原谅了自己的纵情声色,不理国事。”
方觉浅听了他的话发笑,“王上就没有抹杀我这位太上皇的想法?神权如今凌驾于您的王权之上,您就不恨?”
“寡人,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非要做梦的话,春梦比较美妙。”
殷王边说边笑,扬扬洒洒,真是一位,活得特别清醒的糊涂帝王,只是可惜了他的妹子,为他四处奔走,禅精竭虑。
说话间张素忆碎步跑了过来,匀了匀气才道:“方姑……尊者,奴隶都已按您的吩咐疏散藏起了,是否可以放下幕布?”
方觉浅点点头,看向殷王:“王上,希望您能和您的妹妹一样,都拥有一个高贵的灵魂,配得上您这尊贵无比的身份。”
殷王看着方觉浅转身离去的身影,拂了拂袖子随意地坐在椅子上,耷拉着眼皮似嘲似笑地看着祭神台下方的这一场闹剧,最后打了个呵欠,干脆闭上眼,打起了盹。
张素忆与剑雪跟在方觉浅身后,慢步往回走,这些天来张素忆最感激之事,莫过于多了许多与剑雪相处的时间,倒不曾指望别的,只觉得,能这样相伴,也是幸事,以前这样的事想也不敢想。
“方姑娘真没把今日奴隶全放了的事告诉王公子呀?”张素忆小声问剑雪,私下里,他们还是习惯叫她方姑娘,而不是尊者,不是神枢,更不是星伶。
剑雪摇了摇头:“我都想说来着,可是方姑娘不让。王公子对方姑娘误会可深了,今日你是没瞧见王公子那眼神,跟刀子似的,我看了都难受,别提方姑娘了。”
“唉,方姑娘这是怕王公子断不干净,干脆让他恨着自己误会着自己作罢,这何苦呢,两个人都难过。”张素忆叹气。
“谁知道呢,方姑娘的心思哪里是我们猜得透的?”剑雪少年老成的长吁短叹,王轻侯彻底不眠地熬着,方姑娘又何曾好过?只怕是比王轻侯熬得更多。
是啊,她多忙。
忙着平衡神殿内部的暗流汹涌,虚谷与于若愚此刻的安静不过是蛰伏,以他们对神殿的死忠,哪怕方觉浅已是神枢,只要她对神殿不利,怕是他们也敢对方觉浅大打出手。
忙着理清神殿与殷朝之间那错综复杂让人头晕眼花的关系,殷王浑浑噩噩,但他的贤内助越歌却警醒得很,知道方觉浅定会对殷朝不利,已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要对付神殿的发难。
还要忙着与孟书君书信来往,一边整理着巫族族内的大小事务,一边还要确保不论是清陵城的孟书君,还是越城的越彻,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生出异心,完整而彻底地忠诚于王轻侯。
说来,孟书君很不理解方觉浅为何要这么做,她既已是神枢,大可以将北境纳入麾下,不给王轻侯,不论她要将北境变成什么样子,北境都会支持她,何必便宜了王轻侯?
但方觉浅只说,终有一日,他会明白的。她总是在说,终有一日,没人明白,她这一日,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在那一日,大家又会明白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