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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医生不气馁,又去找院长商量,结果是各退一步,只要来十二位主治及以上签名,上联名书,就允许超说明书用药。
这个数字是精确算过的,意味着她至少要科室内一半人的同意。换而言之,文若渊,钱晶晶,杨浔,张怀凝,至少要有两个人签字。
也是低估了冷医生的坚持,张怀凝看完门诊,竟然收二十多条新消息,全是发来说服她的。她只反驳了两句,又被七八条消息淹没了。张怀凝无奈,只得先把冷医生拉黑。
她扶钱晶晶去洗手间时,又被堵个正着。
张怀凝转身就走,钱晶晶拄着拐,只能被拦下。事后钱晶晶道:“和你说一声,我签字了。不是和你不好啊,我就说实话,她真的很用心了,说得嘴都冒烟了。她说得都让我想起我妈了,我是单亲,我妈养大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怀凝道:“还差多少?”
钱晶晶道:“还差五个吧,她去堵外科了。”
张怀凝站在窗边向下望,冷医生正在拦文医生。文医生假装蹲下系鞋带,却拔腿就跑。她不禁莞尔,但也佩服起冷医生,着实够坚定。她永远相信自己是对的。
人,是被社会精准切割的。
你是父母的乖孩子,他们记得你第一次说话,第一次换牙,摇摇晃晃着长大。你还有亲近的朋友,他们对你的回忆往往与趣事相关。你或许还会有爱人,未必是长期关系,但至少是怦然心动的某个瞬间。
但在社会上,你只有身份。你是某公司某部门的某某,甚至连真名也失去,只是一个花名。某天你吃了亏,想要对簿公堂,律师的备注里只有你的名字,身份,家庭资产,胜算多少。
如果你的官司败诉了,你一气之下寻死。警察得到消息,新闻上对你的描述便是某日某时某处,某某因某事在某处自杀,当场死亡,并未造成其他人员伤亡。陌生人听到这个消息,只会感叹一句,“唉,怎么在这种地方寻死,堵车了。”
另一种可能里,你自杀未遂,被送来医院。哪怕是天底下最有良知的医生,在凌晨一点从被窝里叫起来,不得不前往医院时,都会抱怨一句,“怎么偏偏是现在。”
你伤得很重,或许伤到脊柱,从此瘫痪。也可能送来时就已脑死亡,父母痛苦,医生只会建议放弃抢救。你的人生浓缩进病历里,不过是短短几行字。医生翻过去,便进入下一个病人的生命。
医生有主宰生死的权力,哪怕只是片刻,哪怕不情愿拥有。
舅舅是对的,她最恨舅舅是对的。
那么在属于自己的流水线上,是切得精准些为好,还是下刀迟疑些更道德?
很快,冷医生又找到张怀凝,道:“现在就差你的签字了,求你帮帮我,我甚至可以放弃和你再争。”
张怀凝淡淡道:“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无耻。不至于。我不签。这不是私情,是我的原则,就算用了药,你救下她的概率也是百万分之一,而且她活着,对她家人是坏事。”
“怎么会是坏事呢?”冷医生说起她和陈先生的几次会面。陈先生一有空就来守着妻子,他们很恩爱,孩子正读小学,生活才刚走上正轨。谈及往事,他面带笑意,用过往的甜蜜支撑着仅有的希望。
张怀凝打断,道:“不好意思,我对这种煽情故事不感兴趣,我是不听派。”
“你能不能有点医德啊?”
“在理性上,我比你更有医德。医生的工作也是帮病人家属进行理性判断,你不该给他们无谓的希望。她就算没有完全脑死亡,也不可能醒过来。他们家的经济状况没办法维持高昂的仪器费,除非卖房子。还有个孩子要读书,该怎么办?”
“我们可以给他们捐款啊,还有其他办法啊,先把事情做成再说,为什么你一直在想困难?”
“因为我比你更清楚,人命很重。生和死都很重。人活着就是有很多现实的困难。”张怀凝拿出计算机打给她看,“你对钱没概念,我给你算,一切按最便宜的来,不算药,只算仪器,医保报销额度最高,至少他们家要再花125万3531。我不质疑他的深情,但时间久了,守着一个永远不会醒的人,他也会很痛苦的。”
冷医生提到赔款的事,可以让绿意女一家用赔偿垫付医药费。
张怀凝笑得更嘲弄,“会有钱?能拿到二十万赔款都不容易,还要打官司扯皮很久。”这事她有经验,当初撞伤檀宜之的卡车司机只能拿出十万,宁愿去坐牢。绿衣女是家庭主妇,钱基本由丈夫控制,大舅哥也作为同犯被缉拿,倒不出多少铜板。
“你能不能有点人情味,你就不能代入家属的心情吗?”
“他们没和你说过吗?我女儿死了,送来的时候就没救了。我当时就很庆幸,还好是这样,如果是脑死亡,心跳还在。我该找谁帮我做最理智的那个决定。我签的字,确认死亡,太平间都是我去的。你还有问题吗?”
“你已经压抑自己的感情,压抑成心理病态了。”
“给你五分钟来骂我,想怎么骂就怎么骂,骂完请出去吧,我还有工作。”冷医生气得夺门而出,张怀凝又叫住她,道:“你找错人了,去找杨浔问问,他说不定会同意。”
其实冷医生最不愿找的就是杨浔,捉摸不透的一个人,兼具英俊、邋遢、迟钝、狡猾、装模做样。举止上他对她很温柔,可态度上又像是看不起她。她是又爱又恨,以至于害怕见他,可硬着头皮还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