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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便的话,你还是再和他聊聊吧。”檀母的规劝也只能到这程度。她始终是个温和的人。
印象里,檀母唯一一次强势是在生孩子时。她坚持要张怀凝做完整月子再上班,还偏信家传秘方,每天要她吃个现煮现剥的白煮蛋。
于是每天早上七点,檀宜之怅惘地在桌前剥鸡蛋,既嫌不卫生,也嫌不科学。他心目中坐月子的理想方案是在月子中心,找十个人伺候,再吃二十种复合维生素。而不是张怀凝病恹恹躺着,他却被高中学历的月嫂差使,还要忍气吞声剥白煮蛋。
张怀凝也吃不下整颗蛋,每次只咬一半,剩下的递给檀宜之。
“我不吃剩菜的,尤其是别人吃过的。”但他还是吃了。背景里是月嫂叉腰,满脸不屑,事后点评道:“你没把蛋煮好,要放点盐。”
檀宜之悲愤交加。天之骄子,人生顺遂,他可没受过这个气。在公司,直属上司指点他都要客气些。所以,他忍了,在煮蛋时放了点盐。
剥了快五十个鸡蛋,他才多少琢磨出其中真谛:花钱太便利了,交钱收货,几个月后又是个崭新的妻子,且白得一个孩子。丈夫要参与进生育事务中,受一点细碎的折磨。旁观者总会把理所应当的事想得太简单,爱意抵不过傲慢。
接着他又闷声剥了五十个蛋,默默把家里的琐事都操持起来。但他是有自己的尊严,他可是名校的王牌专业毕业生,才不是随处可见的剥蛋小工。
所以他插着耳机,听着英语播客剥蛋,直到左边的耳机掉进锅里。
张怀凝想道:“再对他有点耐心吧,之前生日礼物也找个机会送出去。”好歹也是给她剥了一百个鸡蛋的人。
檀宜之花了些人脉,仔细调查了一番现任柳太太。没什么特别的背景,工作也算普通,出类拔萃的美倒也算是出众。
真人比照片动人,是艳光四射,如珠如宝的长相。她穿一件灰褐色的衣服,颜色浑浊黯淡,只因她美,连衣服都显出一种清朴素雅之色。
但他对她的美无动于衷,只惊讶两件事:
一是,她竟然有工作,而且普通人的工作。富太太的工作大多起装饰作用。大学的行政、美术馆馆长、艺术投资商等,薪酬未必高,头衔却好听。但柳太太竟然在一家小公司做技术支持。
二是,她竟然开沃尔沃。沃尔沃不张扬,安全系数极高,修理费又贵。美国有个俚语,称某一类人为沃尔沃人,便是指追求稳定,有一技之长的中产阶级。通常是医生老师工程师,而不该是她。
柳太太知道他的来意,远远招呼他上车。她还有个女同事要搭便车,便一同挤了上来。
那个女同事喋喋不休,又一无所知,道:“苏姐,你老公是销售吗你们很辛苦啊,你们不从郊区搬出来啊?松江的房子也太远了,你就算不是每天坐班也很累。”
柳太太道:“老房子,不方便卖。他很迷信的,就爱待在山沟沟里,连累我也受罪。”
檀宜之别过去头看车外风景,手已经挡在嘴边,快要忍不住笑意。
倒也没说错,确实是迷信,松江有上海唯一的山,山脚下便有靠山背水的一块地,风水上说这是后有依仗前有财,所以不少人宁愿让市区的房子空置着,也要定期住回去,一种风水上的聚气。
她并没有穿金带玉,包也很便宜,但戴着块百达翡丽。与她自称的身份并不相符。她触及檀宜之的目光,立刻自嘲笑道:“这仿货是不是做得很好?”
檀宜之笑而不语,毕竟这表一看就是真货。只是她穿衣打扮太朴素,反衬出假来。
“苏姐,你为什么一直戴这块表?大家其实都知道是假的,要不还是买块真的,便宜点的也好。”
“假的好,假烟假酒假朋友,假包假表一生走。”柳太太笑道。
那女同事又道:“你长那么漂亮,嫁给爱情亏大了。那个做财务的谁,最近整天在炫,说和有钱人订婚了,男方家里有个江南园林,还用金丝楠木做了家具。”
檀宜之忍不住插话,道:“这肯定是胡说,不必放在心上,要造什么江南园林,肯定要先批地,这不是一个小商人能做到的。买得起五千万的房子是一种能力,但更重要的能力是别人愿意收你的五千万。”
他顿了顿,笑了一下,继续道:“而且现阶段能找到的金丝楠木,都是棺材木。真要这样摆阔,你问她在翠湖买的几期。”
柳太太打断道:“是真是假,都不重要。因为今天你有的东西,明天就没有了。只有为了不跌高摔重而忍受的痛苦和压力是真的,像是抓住了悬崖边的一棵树,想要爬上去很难,但松手却更痛。”这话明显是说给他听的。
檀宜之常有肉食者鄙的感慨,但和不同圈层的人打好交道,总能探听到只言片语。就像积雨云酿成的雷暴,最高处的人能提前看到云,底下的人却只能等到雨浇在头顶。
他能感觉到柳先生的露面别有深意,绝非调停夫妻关系的老娘舅那么简单。他好像对康顺医疗颇感兴趣。这虽不是檀宜之的项目,但要是有内情,他也能提早避开雷区。
女同事在地铁站下,柳太太又载着他开出一段路,才停车,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懒得记你姓什么,你是怀凝医生的前夫吧,就叫你张氏吧。你是个讲道理,懂进退的人,有些话不用说太明白了吧。”
檀宜之道:“我确实不明白,还请柳太太你说清楚。”
“我说,你他妈的别给脸不要脸。”檀宜之脸色煞得一白,未曾想她竟然是如此泼辣的脾气。又觉得好笑,她只是辈分高,实则年纪小,一个小他半轮的女性在面前张牙舞爪,很难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