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末代皇帝梁锦业,也就是史书记载的大荣宪宗皇帝,沉迷酒色荒废朝政,当政二十载,朝廷政局混乱,天灾人祸不断,百姓之中怨声载道,江山社稷岌岌可危。终于在宪宗二十一年,北方爆发了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时年正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褚沛顺应民意揭竿而起,挥军南下准备要讨伐昏君。”
褚浔阳说话的语速很慢,也没有掺杂任何的感情,像是在单纯的诉说一段被历史尘封的往事,只是她的神情,却透着叫人看不懂的凝重。
延陵君坐在旁边静默的看着她,他不明白褚浔阳因何会突然提及这段过往,但是显而易见——
她的心情,似乎并不很好。
延陵君并没有打断她,只是想了一想就径自起身走到船尾的方向,掀开一块船板,从下面的暗格里抱出一个半大的酒坛子。
那酒坛是以陈泥密封,也不知道是存放了多久,上面贴着的封条都已经褪色。
延陵君单手抱着酒坛回到褚浔阳身边重新坐下,拍开了封泥。
酒香醇厚,四溢而出。
褚浔阳这才察觉了动静,侧目看过来一眼,笑道:“有这样的好东西你还藏着,就只请我喝茶,当真是小气的很。”
“不知道你的酒量深浅,怕你醉了!”延陵君一笑,从桌上取了杯子,斟酒递给她。
褚浔阳接了,也未言谢,只与他默契的相视一笑就又重新移开了视线。
小小的杯子被她托在掌心里,暗色的杯盏就越发衬的她指尖细腻温润,十指纤纤,十分的精致漂亮。
延陵君的视线在她指尖定格,她双手捧着那酒水浅酌,然后继续方才未完的故事:
“褚家在当时的大荣也是底蕴丰厚的百年世家,家业庞大,褚沛在江北起兵,一路所向披靡,准备直取帝都。但是因为旱年,北方粮草供应不足,就只能另寻它法从南方秘密偷运过去。而接下这个任务的,就是他唯一的同胞弟弟褚信,也就是现在的睿亲王。本来一切万无一失,可是因为负责粮草筹备周转的商人酒后泄密走漏了风声,宪宗大为震怒,当即降旨命人拿了褚家被困帝京的族人,想要逼迫褚信就范。”
新旧政权交替,最不乏的就是血腥战乱,而这些,前世的时候褚浔阳已经经历了很多,本来是已经麻木了,可是这一段往事于她而言——
虽然久远,却有着任何局外人都无法理解的重大意义。
褚浔阳说着,突然兀自苦笑了一声,将杯中残酒仰头灌了下去。
延陵君又将杯子斟满递过去。
褚浔阳接了,再次仰头饮尽,再开口时语气依旧平稳和方才无异:“因为褚沛自己的家眷都是跟着他在任上的,所以当时被拿为人质遭殃的就是褚家的其他族人,包括褚沛生母褚老夫人在内,整个宗族子孙四百零六人齐齐被绑上城楼惨遭屠戮。因为褚信死扛着不肯妥协,宪宗恼羞成怒,命人给他最受宠的的幺儿喂了毒送到他面前,想要以解药做威胁逼他就范。”
“那个被喂了毒的孩子,就是现在的简小王爷?”延陵君问,却也只是配合她的情绪罢了。
这样的事,本就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褚浔阳只是笑了笑,并未正面作答。
她取了旁边放着的酒坛,直接就着那坛口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辛辣的酒水滑过喉管,火辣辣的,有些微疼。
她径自拽了那酒坛,脚步略显踉跄的起身,走到船头。
一池荷叶苍翠,演绎的是太平盛世之下最平和宁静的风景,可是她的目光却似是越过这片荷塘,穿越苍茫山川,跨越无尽时光,回到了史书记载中那个江河染血,铁马金戈的年代。
“褚信没有妥协,眼见着自己的族亲妻儿被屠,却是忍痛含恨而走,带着大批的粮草去和褚沛会和。自那以后,庞大的褚氏家族就只剩下他们兄弟两房的血脉延续。这是灭族之仇,自是激起了褚沛的滔天怒火,前后不到一年,他的军队所向披靡,已经把江北的大半河山占据。”褚浔阳道,许是酒精的作用使然,她此时的语气已经不似方才那般低靡平静,不知不觉似乎也染上了那战乱年代激愤而沸腾的血液,变得厚重且冷厉。
她孤身立在船头,时而便将那酒坛凑近唇边灌一口酒。
秋风猎猎,卷起她淡青色的裙裾飞扬,在一片碧色之间舞的近乎疯狂,哪怕是一身女装,也显得冷肃而挺拔,几乎完全不带属于女子的娇软和柔弱。
这个少女,仿佛傲骨天成!
时至今日延陵君方才明白,他这一路懵懂追随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危难之际她长鞭如蛇替他扫开的前路,而是海天扩大,这世间再难寻她这样一抹夺目的亮色。前路苍茫,山河壮阔,仿佛唯有她存在其间的这片天地才是最为真实和鲜明的。
一十九年,他不是从未对什么东西存过觊觎留恋之心,却唯有她——
是他唯一真实想要把握追寻的。
不求有朝一日能够征服主宰她,而是心甘情愿,只一心想要融入有她伫立的那抹风景里。
褚浔阳的思绪飘的很远,自是无从感知这一瞬间她身后男子胸中同样激荡而热烈沸腾的血液。
延陵君的目光灼灼盯着她的背影,虽然不见表情,却又似乎能够感觉到她此时起伏不定的心境。
“宪宗那时候已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眼见着帝国军队节节败退,匆忙之中降下一道圣旨传位太子,自己携带宠妃赵氏南下,奔了嫡长女金煌长公主的封地浔阳。宪宗弃城而逃的三日后褚沛大军就已经强行攻破帝京,可想而知,大荣皇室所要经受的就更是一场灭顶之灾。褚沛直接下令将人困死宫中,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整个皇城化为废墟,更是超度了无数冤魂。然则褚沛却没有在那个时候登临帝位一统天下,而是继续挥军南下,围攻浔阳,誓要将大荣皇室最后的血脉断绝,以报他家族覆灭之仇。”说到最后,褚浔阳的声音突然急转直下,发出一声厚重的叹息。
延陵君起身走过去,站在与她比肩的地方,却是讽刺一笑道:“历史变迁,山河破败,新旧政权的更替本身就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待到岁月枯朽时光老去,那些过往的辉煌或者残缺,都不过世人口中一个或者感慨,或者唏嘘的故事罢了。到了那个时候,谁会在乎之前高居庙堂之上的那人到底姓甚名谁?褚氏也好,梁氏也罢,说什么仇深似海,终究也不过是做了别人巩固皇权之路上面的垫脚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