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周英雄只是拿眼睛狠狠扫了他一下,继续与周围人谈笑风生,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我看着周锐惊魂未定的样子,摇一摇头:“怕成这样,也亏了你有胆子从英国跑回来。”
周锐只得自我解嘲:“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道理你不懂了吧。”
穿过村子,我们看到了那座庙,香火居然十分鼎盛。
我过去推了一下张爷爷,他睁开昏花老眼看着我,果然又像看陌生人。我不管,拉他起来,一个瘦小的年轻和尚过来拦我:“施主,你干什么?”
“我不布施,别叫我施主。”
他呆住,我不理他,拉着张爷爷走到后殿,替他脱去袈裟,把厚棉袄穿上,周锐在一边直笑:“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在庙里脱和尚衣服这种事,只有你做得这么理直气壮。”
“呸,你真下流。”
我不理周锐,一粒粒给张爷爷扣着扣子,平时在家,我也经常这样给他换衣服,大概触动了他某个记忆,他突然说:“小航,我要吃饼干。”
“嘿,总算没白来一趟,居然还记得我。”
我把带来的无糖饼干递给他,他眉开眼笑拆开来吃,顿时没有了半点大师模样。我再替他套上袈裟,对跟随过来的年轻和尚说:“你们有没有让他按时吃药?”
“有。”
“他儿子来照顾他没有?”
他摇头:“我们会照顾师父的。”
“那好。不许给他吃甜的,吃出了事,小心我过来跟你没完。”
他讲不出话来,周锐摇头:“你够了,人家大概没见过你这么蛮横的人,完全被你吓到了。”
我倒不是存心吓这小和尚,实在是不放心,夺下张爷爷手里的饼干交到他手里:“好了好了,一次不要给他吃太多,回头我再买了送来。”
张爷爷坐回原位重新开始敲木鱼,果然是他从小修熟的功课,做得熟极而流。周锐问我:“你要不要上香?”
我摇头:“有什么好求的。”
“口气真大。”
“不是口气大。我真正想求的都是没法实现的,索性不求。”
我想求某个神祇,让何原平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怎么可能呢?那床小小的薄被是我与血亲之间唯一的联系,想想就觉得万念俱灰。
我们出来,周锐拉我走进一间茶馆,里面刻意装修成古旧风格,有民间艺人操苍凉嗓音唱着本地几近失传的一种戏曲,我曾在某次办丧事人家搞的演出中看过,听不太懂,只觉得十分配合诀别气氛,可是完全没有流行歌曲受欢迎。茶馆内热气腾腾,周围全是中老年人,他们谈笑着,还有人抽烟,一切都与我们格格不入。
我看下茶水牌,怪叫一声:“你是想让我也破产吧。”
“看看你这小气劲。”
“大气需要经济基础支撑。我给你出去买瓶矿泉水好吗?”
他不理我,点了两杯绿茶,我只得苦着脸付钱:“你赶快回英国去吧,大爷,我养不起你。”
“你得先跟我讲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两眼空茫看着前方,他不耐烦地推我一下:“告诉你,不讲清楚,我们今天没完。”
“我是我爸捡来的,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他倒没有意外的表情,想来也多少听过传闻。
“那个跑来借住我家的许姐姐才是我爸的亲生女儿。”
他这才有些吃惊:“小航。”
“没了,就这些。”
他握住我的手,我本想甩开,手动一动,眼泪却掉了下来,一滴滴落在他手背上。艺人仍在“咿咿呀呀”唱着,伴奏胡琴如泣如诉。
所谓众生皆苦,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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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家的时候,那位女士已经走了,爸爸在拉二胡,我在院子里停步细听,是《江河水》。他很喜欢刘天华,但极少拉这首曲子,说里面有股愤懑情绪,今天会拉这首曲子,多少有些奇怪,在这严寒的天气,琴声听来有无尽的萧瑟沧桑。
我一直等他拉完才走进去,坐到他身边的矮凳上,将头靠到他腿上,他放下二胡,叹气:“你是大姑娘了,坐要有个坐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