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任逐流下令,数十名披甲卫士白刃出鞘,自行杀进了人堆里,初时如切菜砍瓜,当者披靡;本还有些犹豫观望的,这时也纷纷拔剑挺枪加入战团,唯恐落于人后为同侪笑,投入战团的人数一下膨胀到百余之谱,既无指挥也未结队,如脱缰野马,四散嘻笑冲杀。
然而,流民的人数何止十倍于此?孤军深入,徒然消耗体力而已。要不多时,这批逞凶斗狠的京师少年渐觉左右周遭皆是敌人,前仆后继,杀之不尽,豪笑声慢慢转成斥喝、惊叫、呼救,乃至哀嚎,暴民却仍不断涌来,金甲终于一一为黑潮所吞没;不仅攻势受挫,占据上风的流民更回涌过来,若非后队及时堵住,连金碧辉煌的凤台入口亦要失守。
至此凤台前陷入拉锯,双方有来有往,一名由北衙羽林军转任南衙的宿卫官褚重元乃当中仅有的干将,总算他半生戎马,不同于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命后队补上缺口之后,便拔出佩剑于阶上督战。
金吾卫之遴选,除了须是平望出身、三代清白的世家子外,“弓马娴熟”亦是标准之一,然而此番东来既非作战,多备仪仗少携戎器,雕弓不用之时还须卸弦保养,今日连带都没带上凤台来,才会陷入白刃迎敌的窘境。
褚重元心知拼杀无用,力图固守,无奈双方人数悬殊,平日金吾卫训练松散,手下没有听令作战的习惯,在这要命的当口有未战先怯、也有惊吓过度贸然冲出的;两边阵尖一冲撞,刚补上的后队又被撞成了几个小圈圈,各自混战。鬓边斑白的宿卫官急怒交迸,心中暗叹:“都说南衙好养老,不意今日命丧于此。自作孽!”
眼见两翼失守在即,他不得不投入战斗,挥剑砍倒了两名悍猛暴民,转头大叫:“不许离阶,固守阵线!哪个敢--”腹侧一痛,余字吐之不出,反倒是身子微颤,温血搐出喉头。勉力俯首,见一杆雕錾华美的鎏金大枪搠入胴甲,正是金吾卫之物,枪杆却握在一名暴民手中。
断气之前,褚重元终于明白过来:那些被暴民拖将出去、消失在黑流间的金吾卫弟兄并非什么也没留下。他们身上携的长短兵刃,都成了暴民的武装,数量虽不多,但他们面对的敌人将不再是赤手空拳,而是装备了购自东海赤炼堂的精良武器。
“……老褚!”
任逐流凭栏见部下惨死,面色铁青,不意牵动内创,几乎呕出血来。他虽历任军职,实则出自兄长安排,军中上司哪敢拿他当下属看待?凡事得过且过,这兵当得荤腥不忌,没点正经。行军打仗,怕褚重元还比他强得多。
情况演变如斯,任逐流再难安坐,思索片刻,对任宜紫及金银二姝道:“保护娘娘,一步不许离开。”不理阿妍呼唤,披衣提剑,沉着脸“登登登”快步下楼,途中见一人上前道:“金吾郎……”也没管是谁,随手挥开:“别挡路,老子没空!”可怜迟凤钧堂堂东海经略使,如破布袋般被扫至一旁,撞了个七荤八素,连句话都没说上。
任逐流来到大堂,那些攒着长枪挤作一处、不敢进也不敢出的卫士如见救星,眼泪都快溃堤,不料金吾郎面色一沉,一脚一个,将靠得近的七八人都踢了个跟斗,啷锵一声,抖开飞凤剑上的金环,披衣跨出高槛,恐污剑身不愿出鞘,见是流民便即一戳,当者无不倒地;若遇金吾卫士挡道,反手便往臀上抽落,抽得一个个捂着屁股跳回堂里,涕泗横流。
“平日挺能吹,事到临头,通通都是废物!镇日吃喝嫖赌不干正经事,到了紧要关头,没点儿屁用!连死老百姓都打不赢!执金吾,我呸!都去烧金纸罢!”越说越光火,气一股脑儿全出在敌人身上,飞凤剑照面便击头脸,那精细的鞘身浮雕抽在面上,仆地时哼都没多哼一下,闷钝的敲击声分外怕人。
“老子也成天吃喝嫖赌,怎没你们这帮孙子窝囊?都丢人丢到了东海--”忽见两侧乌翳蔽天,挟着惊人的尖啸,仿佛要撕裂长空,连忙一手一个,揪着两名弟兄向后飞退;来不及拉一把的,便反足踹进堂里。回身掠过高槛的同时,狼牙箭已“笃笃笃”地插满了阶台,将倒地的流民与牺牲的金吾卫士都射成了刺猬。
“慕容柔!”任逐流毕竟内伤未愈,先行调匀气息,这才纵声厉笑:“你杀人有瘾么?他娘的一个都不放过!”
广场之上厮杀、追逐、嘶吼声不断,慕容柔身无武功,语声不能及远,却听他身畔一名面带刀疤的军装少年扬声应道:“我家将军说,请金吾郎守紧凤台,切莫出外缠斗。如此我等方能以弓箭阻却暴民,令其不敢越雷池一步!”
任逐流心中一动,登时了然,嘴上却不肯示弱,指着堂外一名扑来的流民冷笑:“越雷池的就没少过!生意忒好,怕到元宵都不肯歇门。这会儿是你来呢,还是我来?”
少年拉弓放弦,动作迅雷不及掩耳,未曾停顿。羽箭射穿流民足胫,那人抱着腿满地打滚,惨叫声不绝于耳,原本掩回的暴民呆怔片刻,攻势虽未止歇,气焰已无先前之高涨。
“若非凑巧,刀疤小子的眼力怕不是鹰隼一般?怎地慕容柔身边,能人异士一个接着一个的,直如一泡长屎,拉个没完?”眼见凤台两侧还是有不怕死的暴民攀爬上来,心知慕容柔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提供援助,这会儿要是再守不住,“金吾卫”这块招牌算是扔粪坑里了,任逐流收起轻慢之心,提起剑鞘,照定手下便是一阵乱打,怒道:“给我仔细了!敢放进一个死老百姓,老子扔你们出去当箭靶!”
--好惊人的眼力。
从慕容柔座畔到凤台大堂的高槛之前,何止百步!能在这样的距离内,挽弓射中奔跑之人的小腿,实已当得“百步穿杨”的神射美名;但要使箭镞准确贯穿小腿胫骨与腓骨间的缝隙,则与膂力、弓法无关,需要的是媲美鹰隼的绝强目力。
武学中,锻炼眼力的功夫成千上百,然而将双眼练到这般境地,不惟视虱蚁如车轮、更能视奔马如盘石者,普天之下只此一家,别无其他。
那孩子,该是翼爪无敌门的嫡传吧?白鹰、黑鹰俱已不在,蚕娘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当口,复见“千里秋毫爪”的无双鹰目,忽生出沧海桑田之感。但感慨亦不过瞬息间,她旋将注意力放回场中,继续寻找号刀令的破解之法--因为音律抵销的路子早已走不通。
此法虽是治本,却须有足够的时间,交由横疏影这样的大家破解号刀令的发声原理,则两把号刀令吹奏相反的谱律、彼此相抵是有可能的。此时此刻,在不明乐理、不知究竟的情况下,靠动物的反应来分析相应的无声之律,连最起码的“及时”二字也做不到,从何抵销?
“这法子没有用,是不是?”横疏影突然放下蜂腹般的奇诡异器,转过一双泫然欲泣的凄婉哀眸。悲伤使得她的美丽更加令人心碎。
“现在没用。”欺瞒聪明人毫无意义。况且蚕娘还需要她的协助。
“古木鸢让你破译号刀令的减字谱,代表他对号刀令的乐理也不甚了了。”这个疑问在蚕娘心里推敲了千百次。“既然如此,“姑射”是如何控制刀尸、如何令耿家小子突然发狂的?”
以横疏影在“姑射”之中的地位,并不足以获知如此高深的机密,她只能自己最擅长的乐理来进行推断。“极可能是“姑射”手里握有一套吹奏之法,却不知谱曲的原理,只知按指法吹奏,便能达到某种效果……”惊呼一声,掩口道:“那是……“空林夜鬼”的面具!”
耿照发狂后,她为唤醒爱郎神智,始终于向日金乌帐中,专心吹奏号刀令,并未留意邵兰生与黑衣人的缠斗,此刻方才见到黑衣怪客的面具。她的空林夜鬼面具还好端端地收藏在栖凤馆的房内,并未遗失,此人所戴不过是仿得维妙维肖的赝品。
横疏影看得几眼,忽露出迷惘的神色,半晌才喃喃摇头。“怪。真是奇怪。”
“怎么了?”
“那副面具……”她蹙眉道:“不像是假的,甚至不该是我那副的赝品。倒像是出自一人之手的姐妹作,彼此间似有微妙的差异,并不是谁模仿了谁。”
蚕娘对艺术的造诣不若横疏影,却看出两者“神”之不同,沉吟道:“他这副较古朴粗犷,下手之人意兴遄飞,极是精神;蚕娘看不出技艺高不高明啦,但始作俑者却是精通武学的高手无疑。你那副精巧多了,底气却有些不足,两张面具若分主副雌雄,你的怕还略居下风。”
横疏影暗想:“她自承不通木石,眼光却是准极。”将救回耿照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蚕娘读出她的心思,一声叹息,摇头道:“也罢!既说不准是哪个,只好通通杀啦,一了百了。”对横疏影嫣然一笑,调皮地眨眨眼:“要救你的耿郎,得舍些东西。丫头,你有手绢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