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枯草圈内有毒,雕鸮也未免太活蹦乱跳了些。两人观察片刻,才又大着胆子走进草木凋萎的范畴内,风篁按着腰后刀柄,另一手捏着药瓶,稍有不对,便要吞服铜驼丸祛毒。
忽听木排后透出一把瘖哑的喉音:“停步!都给我退回去!”语声方落,紧接着一阵剧嗽,似将呕出心肺,闻之亦觉痛楚。风篁微露迟疑:“师兄……师兄?”不觉上前几步。
那人咳了一阵,厉声道:“退回去!老二,再不退后,休怪我翻脸无情!”
风篁辨清语调口吻,确定是师兄李蔓狂,大喜过望,忙拉着耿照退后几步,扬声道:“师兄!你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内伤,还是中了毒?我随身携有师尊的灵药,你先服些。”便要将水囊药瓶抛去。
洞中李蔓狂大喝道:“休来!但凡沾着此间地面之物,俱不能留在世上。你也一样,速速退后,直到不见枯草为止,否则我便吞下“水中蜂”,一把火将里外烧成白地!”
风篁素来敬畏师兄,忙道:“好、好!我退后便是。”拉着耿照退出界线,提气道:“小弟已照师兄吩咐,可否现身一见?”李蔓狂不置可否,只说:“老二,我小瞧你啦。没想是你最先寻来。”声音似非来自木排后,而是在岩窟更深处,开口总带着嗡嗡的空洞回响。
风篁面有愧色。“师兄,不是我找的。这位是将军特使,流影城的耿照耿兄弟,是他辨出了师兄遗留的线索,才循线至此。”
耿照踏前一步,抱拳朗声:“将军担心李兄,派小弟前来接应,并无丝毫猜忌之意,还请李兄勿疑。敢问李兄,致使此地寸草不生,以及山下那位樵夫发脱齿落的毒源,可是李兄手中的“天佛血”?”
李蔓狂沉默半晌,忽道:“桂进武……我是说山下那位樵子的家人可好?可有出现发脱齿落、肌肤干枯,又或腹泻呕吐的症候?”不问樵子如何,自是知其无幸,而“水中蜂”终未生效,否则何来发脱齿落云云?
耿照仔细回想,摇头道:“没有。他妻儿都很健康,长子还为我们引路,找到了山上小屋,身手矫健,不像患病染毒。那“天佛血”的异质毒素,可有潜伏不发的特性?”
洞窟回荡,令李蔓狂的声音倍显虚无。“这邪物并非是毒,无药可解,没有什么潜伏不发的问题,只是不断剥夺生机,无休无止。我藏身于此不过数日,洞外的草木虫鸟次第死去,完全没有征兆,也感觉不出异样。外头枯黄的范围有多大了?”
“约七十步左右。”耿照老实回答。
“最迟在两日内,你们将连现下的立足之处也无。”李蔓狂衰弱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苦涩。风篁关心情切,急道:“师兄!此物至邪,怎能长久持有?连洞外的草木都受影响,你的身子……”
“这是我目前还活着的唯一理由。”李蔓狂淡道:“邪物剥夺生机,所经处一片死寂,那樵子桂进武借我小屋暂住,当时我受了重伤,起居无法自理,桂兄照顾我数日,便已形容憔悴,肝胆病变加剧,竟成痼疾。而我的伤势却飞快痊愈,他直呼是“活神仙”。
“我尝试将此物毁去,无奈刀剑烈火难伤,要找荒僻处遗弃,洞外的情形你们也瞧见了,将它埋于此间,怎知不会令整座山里的活物俱都灭绝?所以我还不能死,在我身上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得以苟延至今,若能勘破其中玄机,苍生有救矣。”
若非亲睹这副骇人的景象,不免认为他危言耸听,此际两人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平生所知所闻,竟无一可与这邪力相抗。万一“天佛血”的异能不受局限,影响范围无有尽头,那么李蔓狂之言绝非夸大,此乃苍生浩劫。
耿照不知此物何来,想起绮鸳所说,欲解破谜团,须从来历下手,审慎开口。
“请恕小弟冒昧。敢问李兄,这“天佛血”却是从何处得来?”
风篁接口道:“据说央土僧团寻找此物,已有数百年的光景,无数学问僧考据典籍、费尽心机,理出头绪若干。将军交家师四份文书,各指出一条线索,着我师兄弟四人分头调查,我是往西北关外去的,花了三年却一无所获,差点死在沙漠里。我记得师兄那份最是混沌,实在是看不懂,只好留给脑筋最灵光的人。”
李蔓狂道:“也没什么灵不灵光。我查访东海古剎,参酌文献,推断此物数经战乱而未曾现世,必还在世家手中,一一筛选过后,发觉一处可疑;监视了大半年,才于偶然间得见。”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其中耗费的才智心神、卓绝坚忍,绝非常人所能想象。否则以央土僧团寻“天佛血”数百年的苦心与执着,宝物早露了行藏,怎能留待李蔓狂发掘?耿照心想:“将军说到刀侯座下四大弟子,独对李兄青眼有加,此人之能,果非泛泛!”忍不住问:“保守“天佛血”的世家,愿意交出重宝么?”
李蔓狂淡然道:“以慕容之偏狭,既知此事,便派大兵包围,不惜流血杀人,也不容他人说个“不”字。我本打算登门拜访,与何堡主力陈利害,劝他交出宝物。何氏家大业大,于泉壤城郊坐拥华厦广间、园林盛景,一向韬光养晦,无涉争端。实不必怀璧贾祸……”
“等等!”耿照听得一愣,猛然插口:“李兄说的何堡主,可是啸扬堡的“虎剑鹰刀”何负嵎?”
“正是。”李蔓狂不知他心中震骇,娓娓道:“这百二十年来,“天佛血”一直被保管在洪泽津啸扬堡何家的密室之中,不曾泄漏半点风声。若非将军的文书指引方向,这邪物自当收藏于地底秘窖,未得祸世害人。”
李蔓狂在啸扬堡何家的庄园外监视了大半年,终于见到传说中贮装佛血的织银袋子。
据佛经记载,这种奇特的布匹名唤“银鲮绡”,为东海鳞族圣物,天佛降世时,龙皇玄鳞谒求回复龙身之法,天佛应允,刺血为盟,以玄鳞随身的银鲮绡贮盛,做为交换的盟证。现存的释典中并没有天佛血出世的记录,所见均作“佛血银鲮”,意思是说:有幸见到天佛圣血的,也只是见着了贮装的银鲮织袋。银鲮绡遂成为圣物天佛血的代表。
何家先祖保管佛血已逾百年,世人浑无所觉,可见其小心。何负嵎秉承祖训,少年闯荡江湖,持虎翼飞梭于锋会夺冠,大出风头,也未有曾人疑心与天佛血有关;于保密一道,这位何堡主该是亦步亦趋,不敢轻忽大意。
不知何故,自何负嵎接获一封书信,突然变得焦躁不安,经常彻夜禀烛,直到天明,某夜甚至打开书斋秘道,取出贮于箱锁中的银鲮绡织袋,反复观视,才被暗处的李蔓狂窥见,终于确定天佛血下落。
李蔓狂加紧监视,考虑了几天,决定上门痛陈利害,力劝何负嵎交出圣物,免遭镇东将军对付。正想离开监视处,对面书斋檐上忽然出现一条人影,何负嵎分持鹰刀虎剑,沉声道:“尊驾来信恐吓,入啸扬堡如无人之境,真当我何家无人了么?”不由分说,便与他动上了手。
“看来,何堡主是将李兄当作寄信之人了。原来那是封威胁恐吓的信函。”
耿照知后来雷奋开去抢虎翼飞梭,以大太保之嚣狂,不定便是他寄的信,预告将上门夺物。无巧不巧,教何负嵎撞见了亦为图谋“宝物”而来的李蔓狂,两事拧作一事,有理说不清。
李蔓狂叹道:“我不欲做宵小之事,无奈行如宵小,百口莫辩,若抽身离去,此后事情就难办啦,只得留下与何堡主周旋,徐图解释。”虽未明说,但何负嵎的武功似不足以对他造成威胁,犹有周旋解释的余裕。
变故却在此时发生。
激斗之间,一名蒙面人无声无息自书斋掠出,手中银光一闪,李蔓狂福至心灵:“银鲮绡!”忙舍了何负嵎跃下檐脊。何负嵎的惊骇绝不下于他,正欲反应,背后又冒出另一名黑衣人来,手中利芒一闪,他左肩鲜血喷出,却连对方如何出手也没能看清。
变生肘腋,李蔓狂不得不做出取舍,径朝盗取“天佛血”的头一名黑衣人扑去;谁知眼前黑影微晃,也不见那人蹬腿借力,身子便如箭离弦,斜斜飞上屋檐,恰与李蔓狂交错而过。
李蔓狂身在半空,勉强出刀,“叮”的一声不知削中何物,双足踏落地面,檐上顿成一对二的形势。那人才上得屋檐,袍袖一挥,何负嵎手中鹰刀啷锵坠地,这回连李蔓狂也没能看清其出手,心中骇异:“世间……居然有这样的武功!”刀柄一撑,整个人如飞燕般射返屋顶,持柄掼出,刀尖直搠那人背心!
那人没料到他由下而上,刀竟来得如此飞快,一丈有余的距离眨眼便至,身子一挪,倏然飘开。直到再见其身影时,李蔓狂才知他是平平滑开数尺,却不见移动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