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不远,赵高便见一熟悉的身影,坐在一隅,看上去憔悴得很,赵高心下一惊,赵姬如何又来了?赵高忍不住回头去看。也是,扶苏公子还在里头治病呢,如今连父母都是难得见了。赵高正感叹着呢,便见一小娃疾步朝着扶苏所在的偏殿而去。赵高仔细瞧了一眼,这才瞧出来那是胡亥公子,且不论人家出身如何,如今他都是秦王挂在名下的儿子,更是徐福的干儿子。那赵高如何能怠慢?
赵高马不停蹄地追了上去,口中叫喊着:“胡亥公子勿要再进去了!胡亥公子……”赵高哪里比得有幼童身形灵巧,待他跑过去时,胡亥已经轻车熟路地摸进了宫殿之中,与扶苏依偎在了一块儿。
如今扶苏昏迷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要多得多,那侍医也直言这极可能是病情加重的前兆,因而偏殿之中看管才更加严厉起来,更勒令不许胡亥入内的。偏偏胡亥个头小,要藏起来实在容易得很,稍不注意,待到宫人们去给扶苏换药时,便能看见趴在扶苏胸膛上的胡亥了,胡亥张嘴直笑,口中还滴滴答答流出口水来,把扶苏的胸前给湿了个透。
赵高站在殿门外依稀瞧见了“兄友弟恭”的一幕,叹了口气,只能让人去回报王上了。
其实不止是扶苏,咸阳城中染了疫病的人,都有些加重了,眼看着夏天离去,秋天也要来了,疫病不仅未退,反而一日胜过一日,咸阳城中谁人还能展露出欢颜?莫不都是面色苍白,一副行就将木的模样!
徐福知道,这个时机到了,哪怕昌平君不来坑他,咸阳城中也已经有乱象。
吃饱喝足有衣穿有屋住,只是许多普通百姓的所求,如今这几样都难以供应,百姓们如何不怒?如何不怀疑秦国?有时候,或许只是一口水就有可能激起人的凶性。
所以徐福是不会给昌平君可趁之机的,不仅如此,他还会借机提升自己的名望。
再度平息民怨,或许对于别人来说,是难以解决的棘手难题,但对于他来说,实在是胸有成竹得很。
嬴政本就信任徐福,见徐福这副模样,也不管是真放下还是假放下,他都先将脑子里的担忧抛开了,免得让自己的情绪转而去将徐福影响了。
转眼进了八月。
秦国各地都显露出疲色来,他们都有些支撑不下去了。时日漫长,谁知道何时才是个头?从前家贫但却不愁基本吃喝的百姓们,忍不住生出了怨言,他们都期待着这位徐奉常能来解救他们,但同时他们又有些抵触徐福,隐隐中也有些认同昌平君散播出去的谣言。
从前秦国可没遭过这样的难,这次遭难,难道不是神灵对谁心有不满吗?
而那个被心有不满的对象……
他们自然而然地将头衔落到了徐福头上,俗称背锅。
八月秦国上下行祭祀礼,从咸阳启。
主持祭祀之人名徐福,众人猛然大悟,这不还是那位徐奉常吗?王上这样信任他,还敢令他来主持祭祀,那是否说明此人身上并无灾祸呢?不管咸阳城里城外都有如何猜测,徐福还是面色如常换上了定制的祭祀礼服。
这礼服与他曾经穿的又大有不同,这礼服全然是按照太祝职位来做的。徐福拉了拉身上的衣袍,突地想起,他这算是将太祝的饭碗也抢了?也不知那太祝心中,是怨恨他多,还是怨恨昌平君更多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子里掠过时,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
徐福并未放在心上,再次披上黑色祭服,这个身量渐长的少年,便又显露出了和上次不同的光芒来。
神秘的,气质幽怨的,凛然不可侵犯的,种种味道都从徐福的身上散发了出来。那些百姓们平日躲起来的时候,骂得厉害,但是到了这一刻,他们再次亲眼看着徐福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那种滋味就又变了,他们的喉咙就如同被堵住了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徐福登上高台,昌平君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而动,徐福往上走,他的动作自然也就变作了仰望。
他仰望着少年登上去,衣袍被风吹拂,便跟着飘动起来,整个人衬得愈发灵动起来,像是一阵风便能将他刮回到远古去似的。昌平君心中突然升起了几分恼怒。若是他儿还活着,哪里轮得到徐福?此时站在高台上,受众人仰望瞩目的,那便是他儿子了!昌平君心中的怒火再度燃烧了起来,他看着徐福的目光甚至透着几分阴毒。
徐福对这样的目光感知十分敏锐,第一时间他就知道昌平君心中愤怒,并且是愤怒得恨不得杀了他。
可是昌平君智商实在不好,只要他不愿意人殉,哪怕他站在了祭祀的鼎前,那也不代表就有人敢将他扔下去祭祀了。昌平君以为将徐福逼到这一步,且不说要徐福的小命,至少也要叫他头疼许久,最好是声名败坏。
别的人都还好,但徐福这类职业还真不太好,若是被人以负面的口吻传出去,以后他还做什么国师?估计他的车架经过时,肯定是被烂番茄和臭鸡蛋砸,而不再是鲜花手绢和糕点了。
徐幅小幅度地瞥了昌平君一眼。
今日他总得让昌平君亲自吃个教训。儿子吃了教训,老子非要来报仇,如今连老子都给绑着抽了,看你还怎么给找麻烦作妖?
昌平君并没注意到徐福那一瞥,盖因时间着实太短了,他只是觉得身上莫名有些泛凉,他深吸一口气,看着那祭台,心跳如擂鼓。谁也不敢随意拿祖宗流传的方法来验证,之前昌平君就是借故想要收拾徐福,但如今他望着那祭台,自己心中反倒觉得有些发毛了。
不止是昌平君,其余人都觉得有些发毛,那祭台似乎都散发着血腥气一般,教人见后,心神都不由得跟着飘摇了起来。
而此时在他们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孤身一人站在祭台上的徐福,身子微微有些颤动,他不是吓的,而是激动的。
曾经听说古时祭祀,但谁又能见一面真正属于古时的祭祀呢?只是那时的徐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如今站在祭台之上,接受万民敬仰,承载着他们的信仰和恳求,再传达给那所谓的神明。
祭祀,便是代表着人与神唯一相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