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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雾1(第4页)

“乡下真好,一切都是和平的,亲切的,美丽的,比在都市里吸灰尘好过十倍!”周如水满意地发出了这样的赞美。的确在这里没有都市里的喧嚣,没有车辆,没有灰尘,没有汽油味,没有淫荡恶俗的音乐,没有奸猾谄笑的面孔。在这里只有朴素的、和平的、亲切的大自然的美。他的所谓“土还主义”在这里得到了绝大的证据。虽然他并不曾熟读过室伏高信的《文明之没落》等著作,而且便是那一本《土还》也只翻阅了前面的十几页(因为他不喜欢那个日本政论家),但他已经觉得自己的“土还主义”是非常坚定无可动摇的了。

“我也喜欢在乡下住,每年暑假我都要到乡下去住。明年毕了业,我也不愿意在都市里做事情,我还想到乡下去办小学校。我很愿意跟一般天真的儿童接近。”她这样表示了她的意见,使得周如水非常高兴。他这时记起了她是学教育的,与自己的所学相同,而且两个人的志愿也差不多。这几句简短的话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印象。她说话的态度很诚恳,不像是故意说这些话来迎合他的心理。因此他觉得他们是更近于互相了解了。

他们又谈到关于太阳的话,张若兰说:“我以前简直梦想不到日出是这样的美丽。”说了美丽,她又觉得这两个字不恰当,便改口说了一句:“这样的庄严。”歇了歇她又说:“要不是周先生提醒我,我今天决不会有这种眼福,所以我应该感谢周先生。”她说了便掉过头来含笑地看他,两只晶莹的眼睛里表示着口里所说不出来的深意。

这使他感动,使他满足,使他陶醉,他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地快活过。他的脸上现出得意的笑容,甚至因为得意而红了脸。于是许多许多的警句又涌现在他的心头,鼓舞着他用激动的声音说出下面的话:“太阳真是伟大!它使万物生长发育,它到处撒布生命,它没有差别地照耀各处,使任何地方都得到光明。我记得日本童话作家小川未明说过‘母亲是太阳’的话,把母亲比作太阳,这是再恰当不过的,因为母亲对于子女的爱护确实是像阳光那样地普遍。子女无论到什么地方,母亲的爱都跟随着,恰像万物无论地位或高或低都可以享受到阳光那样。”

“周先生的话说得很不错。……只是可惜……我的母亲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她突然闭了嘴,声音里带了一点悲伤。

他听见她说了那句话而且声音也改变了,便吃惊地看她的脸。但是她早把脸掉开去望别处了。他惶恐起来,想找话安慰她,但拙于言辞的他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话。两个人还是默默地走着。

“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使密斯张伤心。我不知道密斯张没有母亲,剑虹也不曾告诉过我,”他终于说了抱歉的话。这样的话果然发生了效力。她回过头来,脸上虽然仍带戚容,但已经渐渐地开展了。眼睛里没有泪珠,却含着深的感激。她慢慢地说:“这跟周先生的话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偶然想起来的。周先生的话说得真好。我真羡慕你,你有那样好的母亲。”

“只是我自己太不孝顺了。我离开家八九年就没有回去过,”周如水答道,他想起自己的过去,想起母亲,不免有些伤感。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良心有点不安了。他虽然还有一肚皮的话要说,但一时也说不下去,就闭上嘴低下头慢步走着。他现出了没精打采的神情。

“周先生,我知道你在想念你的母亲,”张若兰关切地、同情地说。

“是的,”他低声应道,抬起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这时两人已走到树林前面,一条曲折的小径把他们引进树林里去。他们初进去的时候,树林并不浓密,到处都是阳光。后来树林渐渐地密了。参天的松柏遮住了阳光,虽然还让它撒下一些小的斑点,但树林里没有一点热气。他们一面听着蝉声,一面很舒适地在林子里走着。转了几个弯,他们在一个地方发见了一口井,井旁立着一个木架,架上拴了一个桶。前面有一所茅屋。茅屋前有一个老头子坐在竹椅上用柳条编篮子。他的脚下不远处躺着一条黑狗,在那里晒太阳(这一段树木稀少,看得见太阳了)。黑狗看见人便跳起来,望着他们狂吠。老头子连忙站起把它唤回去,一面带笑地招呼他们:

“从海滨旅馆来的吗?”

他们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周如水惊讶地问道。

老人望着他们得意地微笑,一面答道:“我一看就认得。我在这里住久了。这几年每年夏天总有不少的人到这里来,都是从海滨旅馆来的。……我的眼睛不会错。……本地方没有这样漂亮的人物。……海滨旅馆修好还没几年……我在这里却有十几年了。”他说完,又掉转头向里面叫了一声:“琴姑!”

里面响起一个少女的清脆的应声。老头子又在外面叫道:“搬两个凳子出来。”

茅屋里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天真的姑娘。她脑后垂了一条松松的大辫子,身上穿得整齐,只是两只袖子卷到了肘上。她一只手提一个竹凳子,走到客人的身边放下,还说了声“请坐”,便回到老头子身边,站在他的椅子背后,偷偷地看这两个不寻常的客人。

“这是你的女儿吗?看相貌就知道很聪明,”张若兰带笑说,使得那个姑娘露出笑容,同时又红了脸。

“不,她不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侄女,是我兄弟的孩子。他们夫妇很早死了,剩下她孤零零的,没有人照顾。我把她带到这里来,好在我自己没有儿女,我从来就没有娶过亲,也是孤零零的,因此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这孩子很不错。”他说到这里,便掉过头用爱怜的眼光看她,脸上还现出得意的笑容。他又回过头来说:“她待我很好,真和待亲爸爸一样。她人又聪明,做事又能干。她的年纪一天天地大起来了,我少不得要给她找个好女婿,使她过点好日子,才算了结我的一件心事。我老是留心着,可是总选不到一个中意的,真是不容易选啊。”他又望他的侄女,然而姑娘已经跑进去躲起来了。他便回转头看这两个客人。看见他们都注意地听他说话,他更得意,不等他们回答又冒昧地说:“你们两位真是天生地就的一对!这样一对好夫妇,我是第一次见到。”

张若兰听见这话,她的脸马上通红,她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去。

周如水也有点不好意思,但同时还有另一种感觉。这是欢喜,是惊疑,是悲哀,是畏惧,是陶醉,他分辨不出来。他马上掉过头去看她,看见她的那种样子,他觉得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但是他勉强做出庄重的样子,对老头子说:“老先生,你不要乱说,她还是一位小姐。我们是朋友。两个人到这里来避暑的。”他说了,又有点后悔不该这样地更正。“就让老头子相信我们是夫妇不更好吗?”他这样想。

“真的?不要骗我这个老头子啊!”老人带笑说,一面仔细地看了他们几眼。他接着更正道:“我的眼睛花了,头也昏了,说话没有次序,请你们不要见怪才好。”

张若兰刚刚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周如水也笑了。

这样地把问题结束以后,那个老头子又唠唠叨叨地向他们叙说自己的身世:他姓王,年轻时候也读过书,而且学到一手好拳,后来又当过兵。他满望升得一官半职,谁知经过了无数的战阵,出过力,拿生命去冒过险,结果是别人升了官,而自己依然是一个小兵。他便离开了军队,在东北混了好几年,就跑到这里来。后来他得到了看守树林的职务,在这里也已经住了十几年了。

如果告辞的时候,老头子不向他们说那一句奇怪的话,他们在归途中也许会起劲地讨论一些都市与乡村的问题,他也许会热心地向她宣传他的“土还主义”。然而那老头子毕竟说了。原来他们临走的时候,老头子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他们说:“我很奇怪:像你们这样好的一对,为什么不早早成家?要是在从前,像你们这样年纪的人早就有了孩子了。”

他的这一番话把他们两个人弄得满脸通红。他们又不便当面向他发脾气,只得忍住羞,好像不曾听见他的话似的,告辞走了。

在归途中两人的心情和来时便不相同了,好像有一堵墙隔在他们中间。他们很想知道彼此的心,知道各人在这时候想些什么,然而快到接近的时候,他们的心又离开了:像撞着了那堵墙似的,他们急急地把自己的心收回来,但过后又再去试探彼此的心。

张若兰比较冷静些,而且性情温柔,所以便是在心里她也是很稳重的。她从来不让自己的思想走到极端,处处不肯失去她的少女的矜持。像她这样的人甚至在进攻的时候也要守住自己的阵地。但是周如水便不同了。他虽然比较热情些,但他又是一个犹豫过多的人,因此他的热情常常被顾虑冲淡了。他有时竟然没有丝毫的勇气,变成了非常胆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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