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农民存钱备不时之需的欲望就大大减少了,这笔钱转化成的购买力则大大提高。这时集镇开设的供销社就体现出了价值,农民消费产品,手中余钱又进入到整合运动本身的经济流通当中。
一个有效的循环由此构成。
“总得来说,相比军队和行政这种脱离生产的组织,经济工作以较少的投入就能获得相当的收益。我们可以让当地人民生活取得比较显著的好转,收拢人心,将人口收纳到我们的有效管辖之下。当然这只是整个经济体系的一部分,我们人联地外兵团113师的工厂不能一直让钢制锄头之类的产品干扰。整合运动面对迅速扩展的市场,还要尽快组织起本地工厂,建立起自己的产业工人群体。这又是下一节课的内容了。”
有人举起手来:“我有个问题。”
康曼德点头:“说吧,亲爱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那位中年人身为文官小贵族儿子,却在报纸上发表大量激进的平权和革命言论,被乌萨斯帝国政府判处流放刑罚;他既不是久经考验威望过人的游击队长,也不是热情洋溢美丽动人的博学少女,甚至因为考取律师执照和在狱中准备毕业考试而发际线上移。可他却硬是在选举中当上了整合运动中央执行委员。
这个人说:“即使这样,这与人联地外兵团113师有什么关系?既然地外兵团认为人口是最珍贵的资源,那么为什么不尽快把尽可能多的人口归纳到自己的管辖范围里呢?”
康曼德笑了,一如既往,是看见乌里扬诺夫时就会很微妙的笑容,让大家感到奇怪。
“乌里扬诺夫同志。”康曼德收起突然跑题的思维,正色回答,“人口是最重要的资源,但这不代表什么样的人都是有意义的。
“人联的社会运行,是高度劳动分工的。对不同行业不同层级的人,要求不同,复杂而困难。无论是生活在农奴制、原始村社还是移动城市中的人民,他们的素质都不足以成为人联所需要的公民。
“整合运动主导的政权,除了能协助我们推进泰拉的现代化建设以外,还能将人也组织、动员、改变。改造人本身,本来就是社会变革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这个问题,在当前环境中就有直观体现:改造还没来到文化水平和专业技能的阶段,现在需要的是争取人们认同我们的观点,站在我们的立场。
“由外来的手对压迫者们完成革命行为,然后把成果发放出来,群众本身基本不直接参与革命行为,无法培养出真正的打倒剥削阶级的革命觉悟,反而甚至有可能会在同乡同族与帝国正统等旧思想影响下同情起他们。
“不是觉悟了的人民本身在先锋队的引导下,用自己的投票决定集村并屯中的争议,自己扛起武器和敌人做斗争,亲身参加公审纠察官和税吏;就不能在思想上完成真正的变革。”
乌里扬诺夫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康曼德,然后点了点头。
这时候,整合运动的最后一位中央执行委员举手提问了。
是个军队政工学员,还是个会写诗的忧郁系帅哥——只是个子比较矮。这位鞋匠家庭出身,蔑视一切神灵的神学院优秀毕业生,为了给律师助理的革命组织提供经费抢劫银行(就在市中心,与市政府与驻军司令部在同一个广场上!)而被捕流放;在乌萨斯军管矿场中硬是组织起一场感染者奴工暴动。他举起手来:“那好吧,总政委同志,我们竭力想象过人联描绘出的泰拉蓝图。这一切都很美好。但问题在于,贵方似乎是想要不负起那么多的责任?”
康曼德还是微笑:“问得好,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我倒想问问您,朱加什维利同志,你们就这么急着找个父亲吗?你们想要我们干涉,我们却绝不肯自己一头扎进来。”
全场寂静。
康曼德身体前倾双手支住讲桌,目光扫视全场:“我们所记载的历史里,有两个主导过一整个时代的大国。其中一个在各国挑选追随者时,像是有特别的天赋般,总能挑中那个国家里最反动、最落后、最与广大人民对立的群体。这个国家的军事技术与武装力量虽然世界一流,但是其武装起来的小国军队却常常陷入政治上的孤立,成为小丑般的存在。
“另一个国家则……对外援助根本不算经济账,只算政治账。像是吃了资源红利后有钱不知道怎么花的大撒币。它不注意改变受助国的经济结构,只输血而不造血;受助对象难以自立,只能持续不断要援助,而这个国家也不敢断援助,因为一旦切断,受助国就会直接倒向前一个国家。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我们明白了一点:社会是要组织生产的,如果社会改革做不到建立起另一套行之有效的组织生产的循环体制,那就是失败的。
“社会改革如果强行赋予了超出自然资源与生产力的新生产关系和生活水平,那靠什么来弥补社会运行高消耗与低产出之间的巨量亏空?反正我们地外兵团113师出不起,我们体量再大,也只是自然环境中发展起来的文明,向大自然放血,我们还没有狂妄到这个地步。然而,老实说,现在西北冻原根据地的欣欣向荣,能同时做到高消费和高积累,唯一的原因就是我们。因为113师在不断向这里投资。
康曼德抬高音量:“我们从不藏着掖着,我们从一开始就明确地告诉你们:别的时候谈感情可以,谈钱的时候别谈感情,伤钱。我们给了你们很多东西,比如质量过硬的产品、出色的知识人才、双方都能接受的报价和稳妥的融资渠道。你们以后必须偿还这些东西,但这要等到你们在我们的帮助下有了可持续发展的造血能力之后——我们希望受助方的整体发展与我们自身的长期盈利间达成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
“平等互利,合作共赢,听起来很荒谬。但这是我们拥有能保障自身安全的武力和优越的生产力后,为了更长远的利益放弃了短时间高强度压榨。这不是我们道德高尚,而是我们认为这才是实用的实用主义——最纯粹的实用主义反而不实用,就像不结合实际的理想主义只能用来想。
“不必太感激我们,我们只是做生意;不过,我们也不玩强取豪夺,我们只做生意。我们不会把你们当自己人,也不奢望你们把我们当自己人,我们不会要求你们负担‘自己人’应付的责任;但我们可以先当一个友善的陌生人,基于利益和道德相互合作,在一次次共赢的成功中慢慢成为朋友、建立信任,最后才会到成为自己人的那步。”
康曼德向着满屋子表情各异的听众们点头:“就是这样。”
这时候,塔露拉突然没有举手就直接提问道:“总政委同志,为什么跟我们讲这些?我们这个班的学员,职责不是在前线负责鼓舞军心和在村镇负责行政工作吗?我们只要知道如何给士兵们进行政治动员,怎么干好驻村办事员不就行了?”
康曼德笑着摇摇头:“塔露拉同志,想要缔造新世界,想让更多的人选择加入建设新世界的行列。而我们最需要的是在冷静思考过后,选择认同我们描绘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的人。
“人是最宝贵的资源,明白吗?这话当然适用于各位,我对你们的期望是,你们在座的所有人,将来孤身一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年以后,就能让那个地方全都是整合运动的支持者。”
学员们当中掀起一阵私语,有人问:“这可能做到吗?”
“我们实现的‘不可能’多了。”康曼德答道,“记住,知识就是力量,你们要好好利用。好,今天的课就到这里。我顺带多说一句,同志们,有人为自己的工作中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问题头疼。我要说,实践中出现的问题,只能在实践中由直面问题的基层组织和群众商议,得到合理解决。没有出自本乡本土的基层组织,很难解决本地特色的现实问题——所以有了你们整合运动。
“只有能在最基层做好剿匪和民生工作这些艰苦、复杂、困难,也似乎没有什么大成绩的工作,整合运动才能在管辖区域里扎根,有着真正的生命力。”
西北冻原的、从城里来的、从更外面来的人们都沉默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