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师父收我为徒是慈悲,可仔细一想,黄山派与无相寺素无交情,他救我已经是仁心,为什么要收我为徒?”恒远道,“天底下没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不是别有企图就是心怀愧疚,师父……只是在替另一个人赎罪,他对我那么好却不教我《浮屠拳经》,也是怕我学成之后去向那个人讨仇。”
顿了顿,他嗤笑一声:“一个德高望重的和尚跟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有私情,还生了个疯疯癫癫的私生子,多可笑的事情!”
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就像背后倚靠的城墙突然倒落,坍塌的碎石把他掩埋在下,砸了个粉身碎骨。
“我恨赵冰蛾,恨赵擎,但我更恨……师父。”恒远抬头看着步雪遥,“可是无相寺还在一天,我就得被拘在这庙里;师父还安然一天,我就不可能向赵冰蛾讨仇。”
步雪遥笑道:“因此你不惜暂且放下仇恨跟葬魂宫合作,想借我们的手扫除障碍重得自由,伺机向赵冰蛾报仇。如果我没猜错,赵擎的死也该有你一份吧?”
“是小僧派人将太上宫的玄素道长引到浮屠塔,叫他撞破赵冰蛾的手下营救赵擎之事。”恒远神经质地笑了笑,“赵擎死得好,就是太便宜他。”
“我以为自己高估了你,现在看来还是小看了你。”步雪遥上前,俯身勾起他的下巴,“可惜你说出的真相,注定你要跟葬魂宫为敌。”
“冤有头债有主,小僧恨的是赵冰蛾母子,并非殿主。”恒远合掌颂了句佛号,“小僧虽是出家人,但也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赵冰蛾仗势欺人,事事压殿主一头,殿主就没有自己的打算吗?”
步雪遥的手指微微用力:“小和尚,聪明人往往早死。”
“装傻的人,更该死。”恒远直视着他的眼睛,“小僧只要赵冰蛾的命,而殿主想要取代她的地位。适才殿主若没有动心,也不会依小僧之言屏退‘魔蝎’,在这个紧要关头跟小僧浪费时间。”
步雪遥眼中精光流转,缓缓松开了手:“你能助我?”
“火油陷阱事关重大,殿主自然不可假于外人之手,但是……赵冰蛾,未必可信。”恒远看着他,“她与西佛有私情,现在又为赵擎之死方寸大乱,葬魂宫的布置几乎被她全盘打乱,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我想殿主心中当有尺称。”
步雪遥冷哼一声。
他不是傻子,既然都能怀疑恒远,没道理不去怀疑赵冰蛾。只是他没有跟赵冰蛾对拼的实力,而赫连御失踪也让他失去了威胁赵冰蛾的倚仗,只能暂且放过。
“我的确有拿下她盘问的意思,可惜也只能想一想,这女人惯会耍手段,除了忠于她的‘魔蝎’,剩下的人也都被她所惑,现在乱成一锅粥。”
恒远道:“只要能证明赵冰蛾这些举动是有所阴谋,葬魂宫当然不会留下这个叛徒,纵使赫连宫主不在场,以您和萧殿主的手段也能借此为由头重新将人手组织起来,对上她并非毫无胜算。”
步雪遥嘴角一抿:“要让她自露马脚,谈何容易?”
恒远的声音微凉:“我们不行,就让别人来……现在她和西佛共处寺内,那些个满嘴礼仪道德的白道众人也都在场,而我还是西佛之徒。”
他行事谨慎,又有葬魂宫桩子的渗透清理,寺里知道他暗通葬魂宫的人本就不多,现在色见方丈已死,一直对恒远心怀歉疚的色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说出这一点,让他没了活路。
“我要回去指认他们的私情。”恒远微微一笑,“赵冰蛾的反应,就是她有没有背叛的答案。一旦事成,她要么当场反水投向正道以求庇护,要么就跟西佛一起被同道所灭,无论哪一种都对我们有利。”
步雪遥死死盯着恒远,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年轻的僧人。
他向来是温和内敛的,相比恒明和玄素,恒远实在是太不起眼。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一枚棋子变成下棋的人,现在还要去咬人。
步雪遥勾起嘴唇,从怀中摸出一枚骨哨扔到他面前:“倘若事成,以此为凭!”
“是!”恒远低下头,乖顺得像条狗。
步雪遥从他身边走出老远,恒远才慢慢起了身,膝盖生疼,踉跄了一下。
也因为这样身体一晃,才让他躲过了凌空一记飞刀,然而下一刻有柔软细韧的火红缎带如蛇般兜转而来,用力勒住了他的脖子。
“咳……薛姑娘?”
脖子一紧,恒远被带得躺倒在地,谢璋一刀抵在他面前。
薛蝉衣他们在混乱中突破山寺,本来是要去寻找被困在外面的白道众人以求回援,却不想沿途都有杀手埋伏,他们且战且避,渐渐就偏离了其他人,来到此处。
谢璋内力深厚,头一个听见了脚步声,薛蝉衣当机立断让所有人都匍匐暗处屏息凝神,才听到了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谈话。
薛蝉衣寒声道:“不管你有千般委屈万般怨,都得冤有头债有主,仇恨不是让你助纣为虐的理由!”
谢璋道:“蝉衣不必跟他废话,绑了此人押上山寺,也好叫众人警醒,设法从他口中撬出寺内剩下的暗桩!”
薛蝉衣收回赤雪练,挥手就让手下上前把恒远绑起来,年轻僧人倒是不抵抗,只是冲地上的骨哨努了努嘴,道:“请薛姑娘拿上这个。”
薛蝉衣冷笑道:“你以为我会给你乱开口的机会?”
“非也。小僧好不容易从步雪遥手里骗出此物,姑娘若是弃如敝履,可就枉费了小僧苦心。”恒远被五花大绑,说话还不温不火,“这是步雪遥独有的信物,按照计划只要我带人到了他布置的陷阱周围吹响此物,他就会立刻点燃火油。此外,这骨哨还是他召集‘天蛛’的凭证,有了这东西,何愁不能用疑兵之计?”
薛蝉衣脸色一变,惊疑不定:“你——”
“姑娘大可不必信我,只要仔细想一下,也该有可用的手段。”恒远垂下眼睑,“血债深如海,恩怨自有主。小僧文武不成声名不就,一生不求修成正果立地成佛,只是想做个人罢了。”
人生于世最难,难在恩仇明了、是非相较,更难俯仰无愧、事在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