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
我把这事和李德富说起,他摸着头,尴尬地笑。
「我阿妈属蛇的,比较精细惜财。姜老师,您莫怪啊,我回去和她说。」
他的劝说应该是没有效的,因为德富妈还是一遍遍地催我还钱。
李德富是个很孝顺的人,这点毋庸置疑。
天气好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他背着他妈,唱着一些我们听不太懂的嘹亮山歌,四处走动的身影。德富妈缠过脚,行走不便,所以他尽量背着她往人少地势高的地方走,大抵是想让她俯瞰风景,舒缓心情。这时我们要是和他搭话,他是断然不会驻足的,只是用微笑表示歉意。屯里的老人看到他背着母亲走过的身影,都十分感慨。
我知道老人们在议论些什么——都在羡慕德富妈有个孝子。
「命好啊。」
我有次听见张旺妈和老赵坐在村政府院子里小声叹气。
「我家那王八犊子,等我老了,能给我翻个面我都谢天谢地了。」
「可不是,都盼着咱早点咽气呢……」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默默走开。
李德富的孝顺在屯里确实是独一份的,在这个传统价值已经被摧毁得差不多的时代恐怕都不多见。有次我上语文课,讲到二十四孝和弟子规,让学生举个生活中看到的实例,底下的孩子们都异口同声地答:李德富——
01年春天,屯里来了个算命先生,不少人围着摊子算命,李德富也背着他妈凑过去,给求了卦寿运。算命先生把铜钱一撒,盯着爻象摇头晃脑,掐指细算了半天后,面露讶色,说老太太命格贵奇、八字也极好,算下来足足得有两甲子阳寿。
两甲子——那可就是120岁了,我心里顿时就感觉这先生离谱,别的人顶多也就敢说个长命百岁,他上来就是120岁,哪有这么糊弄人的。
可李德富听到结果,露出一副打心底里欢喜的笑脸。
「还有好久呢,阿妈。」
德富妈也舒展开一直阴沉沉的脸,笑得如同枯树开花。我们其他人自然不好拂了兴,都连声恭喜。
那之后不久,李德富开始挨家挨户发请柬,我接过大红帖子一看,是要给他妈办寿宴。
「德富,你妈今年几十大寿呢?」
「噢,今年一百零八了。」
我听到这话,整个人直接愣住。
「你妈今年一百零八岁?」
「欸,对啊。」
寿宴当天,酒席在操场上摆了十几桌,吹拉弹唱、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德富也舍得花钱,光主持人就请了三个。老太太穿着大红大紫的寿星袍子坐在主桌,一脸的欢喜。酒过三巡,众人借着劲开始起哄,请寿星发言,老赵也说,咱屯里还没出过一个百岁老人呢,更别提是一百单八岁,德富妈您今天一定得说两句,是怎么这么长寿的,让大家也沾沾福气。
我看得出来,众人都不怎么信——德富看起来也就四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壮的年纪,他妈要是一百一,那不得是古稀产子?
德富妈那天心情十分好,因此还真的就如我们所愿,操着一口带浓厚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向我们述说起她生平来:
我出生于光绪一十九年(1893年),从小在洞庭湖边边上长大,那时候的洞庭湖,那个大呀,到处都是渔船,一起雾,满湖的雾跟着水波飘,就跟到哒神仙住的地方一样。
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我六岁,寨子里来了一群汉人,要教我们练拳,说带我们打洋人,打教士。我们长老说,我们只管打渔,你们和洋人的事不关我们事,就被汉人抓了。(汉人)就带我们练拳,说练拳不怕枪炮打,男人都被带过去练拳了,我哥也被带走了,再也没回来。
后来,又来了很多汉人,伤的伤,瘸的瘸,问我们:你们信什么?我爸说,我们信大蛇,湖里的大蛇。汉人头领很高兴,说修蛇是吧?我爸说不知道,就是大蛇,头领就要我爸带他们去找修蛇。我爸说不敢,头领就拿刀架我脖子上,我爸只好带着汉人和我去找大蛇。
「修蛇是什么?」老赵小声问我。
我思索了几秒,说可能是山海经上记载的一种大蛇,能吞象。
老赵咂了咂舌,翻个白眼,我和他的心情也一样——心说这老太太怎么说起神话故事来了。
我爸带着汉人,摇着船,来到湖心的山。我们都在这里祭大蛇,一年送一头猪,或者两只羊。我爸把羊送上去,吹起哨子,大蛇就出来哒,那个蛇,大呀,好大——尾巴还缠在山巅巅儿上,头就已经伸到了山脚底下!
汉人就下令放箭,几条船的人一起射箭,不过没用,射不穿大蛇的皮,大蛇嘴一张,就把一条船囫囵吞了进去。汉人带着我们逃回来,我爸问他为什么要杀大蛇,汉人说:大蛇是神仙,神仙的血能让人刀枪不入。就又带着人过去,这次他们带了「太岁兵」。
「太岁兵又是什么?」老赵再次小声问。
我摇摇头——这词我也是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