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袖:「就一件事。从你家阳台,能看见政通小区门前的十字路口,一会儿,八点四十,你在阳台上看着,看我会不会死。」
我张大嘴巴看着他。
「我反复想过了,反正就这么几种可能:第一,这是条小路,我死了,回到大路上,剩下的一切都没了,你也没了;第二,这是条小路,我死了,你还活着,你能看见我倒在那儿,被救护车拉走;第三,这是条小路,我逃过一劫,这次没有死,下次再死;第四,这是大路,我逃过一劫,跟媳妇顺顺利利活下去;第五,这是大路,我被车撞死,人死灯灭再不能活。」他快速说出一段话,缓了口气:「你就站在那儿看着我。如果八点四十没出事故,今晚也没出事故,明天我带着好酒好肉上来找你,咱们俩喝到天昏地暗,喝成两个王八蛋。如果……」
「赵师傅,你别这么说。」
「……如果我真的死了,我想请你去我家里看看。我家是卢沟桥晓月苑四里三号楼最西头的那个杂货铺,我媳妇腿脚不方便,在铺上躺着,你绕到收款台后面去看她,告诉她我死了。一夜没回去,她肯定急坏了。不要怕,照实说,她能承得起,她不是那种想不开寻短见的女人。我藏了点钱在空调罩子里,够她几年里吃喝穿戴,那些账主都不知道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我一死,外债就算是消了,她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是以后没人给她做饭洗脚抹身子,一个女人家,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总觉得对不起她。以后你要是有空去看看她,陪她聊聊天,她脾气臭,你忍着点,那女人心是善的。」
我怔在那儿,久久没法开口。
赵师傅脸上有疲惫的悲容,但又从悲容中浮出一个笑:「不知托付过你多少次了,你每次都答应,可我从不知道结果,死后的事情,没人知道。谢谢你了,张师傅。」
「赵师傅,你不会死的,没有什么是注定的!」我终于出声,回身拿起桌上画满箭头的纸,几下撕成粉碎:「我们说的所有事情都是猜测,没人知道以后要发生的事情,概率是独立事件,不会受那些梦境的影响……我们还没有把你思维的秘密理清楚,那太复杂,充满悖论。怎么判断那些支线的交叉点,怎么进行选择,怎么利用预演来找到人生的最优解……我想了很多,可能的策略有很多……」」
他笑容收敛,留下眼角悲戚的皱纹:「既然谁都不知道,你怕什么?」
「赵师傅……」他说:「如果我今天没有死,也不再做梦,我就一天一天,认真过活。明天抓紧时间多送几单,一单挣一块六,十单十六,一百单,一百六,房租水电和药费就出来了。今天要死了,一了百了,这不就是生活。只有媳妇放不下,要不是她,我早就疯了傻了,有她,我才懂什么叫过生活。张师傅,求你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楼道里的冷风灌进来,我闭了一下眼睛,门关闭,赵师傅消失在北京的冬夜中。
12
我在黑暗中画一个实线箭头。没有分支,没有交叉。
今夜之后,我会打DOTA到凌晨两点,一觉睡到明天中午,带蛋蛋下楼遛弯,点个回锅肉盖饭,坐在长凳上慢慢吃完。
在我的存款用完之前,我会继续这种毫无希望的生活。等到账户上只剩一张机票的钱,我或许会退掉我同学租的房子,打包他的电脑,带着他的狗,到南方投奔他,闻一闻广州潮乎乎的味道,试试看凭自己的力量能不能过上稍好一点的生活。也可能,我会把机票钱取出来吃一顿大餐,然后买张回老家的火车票,毕竟对蛋蛋这种中华田园犬来说,那里有更适合它的中华田园生活。
也许赵师傅是个神秘的脑内时间旅行者,也许是筹划更高深骗局的骗子,也许只是个疯子。
如果现在经历的一切是假的。
即便我能一直活到时间的尽头。
纵使有一万种策略。
哪怕结局注定悲剧。
赵师傅说得很对,我也只能一天一天过我的生活而已。
我坐在华灯初上的冬天,北京一个平凡角落的夜晚里,望着楼下红绿灯闪烁。那是个交通繁忙的路口,车来车往,人声嘈杂。我不知哪个穿着明黄色外套的骑士是赵师傅,也分辨不出大众和奥迪。
我在等待一场不知是否必将发生的车祸,在每一次轮回中请求我在此守望的,是车祸的受害者本身。
若将时间的箭头抹去,故事会收敛得非常简单: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离开她的他,和离开他的她,故事都会早早落幕。
那北京的每盏灯下,每个男人和女人之间,是否都存在这样短单纯又繁复、短暂却漫长、草草开始而永不结束的故事呢?
时针指向八点四十,该到来的终将到来。完-
□张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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