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熬到了半夜三四点,奶奶的眼还没有合上。枯干瘦小的身体已失去生气,喉咙里却还咕哝着发出声音。偶尔有人从门口探个头进来看一眼,然后又缩回去。
堂屋里也在商议着,但这咽气的事情,似乎也不好随便催促,一不小心冒犯神灵、触了霉头也是很不好的事情。
后来,是堂屋里坐着的麻子老爷开腔了,作为族里辈分最高的老人,麻子老爷背得出家谱,理得清辈分,本人也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他把二爸叫出去,问他怎么回事,二爸说奶奶坚持不用挖好的坟,怎么都不肯将就。
麻子老爷想了一会,叹了口气,说:「去把海二伯找来吧。」
2
海二伯是村子里出了名的「二流子」,一生未娶,无儿无女,村子里固定的五保户。天天哼着歌在方圆十里闲逛。别以为这样就贫穷潦倒,他自有他的一套生存方式,谁家红白喜事,他不请自到,帮着吆喝圆场,除了蹭一顿吃喝,主人往往也资助点财物。
我和表弟打着电筒到他独自住的土坯房去找他,他提着一瓶白酒,正坐在房前的草堆上。夜里寒凉,他裹着一件棉衣,一边喝酒一边听着各家门口响起的鞭炮声。
「你们两个小娃娃晚上到处跑,小心被妖怪抓到山上当女婿。」
「海二伯,我爸请你到我家去一趟。」
「半夜叫我这么个糟老头去什么?难不成要陪我过年?」
「我奶奶咽不下气,麻子老爷说只有请你去一趟。」
「嘿,这都哪跟哪啊?好吧,去就去。」
海二伯谁也不管,径直走到酒桌前一屁股坐下,拿筷子先夹了几块腊肉塞进嘴里,又自顾自地喝了一杯酒。这才擦擦嘴,看着坐在上席的麻子老爷。
「大爷啊,几十年的事情了,你还翻出来做什么?」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太迟迟不闭眼,你自己去处理吧。」
「为啥?」
「还能为啥,不想被埋在四爷旁边。你听,现在还在咕哝着呢。」
海二伯拿着酒杯,静静听着。他吐出一口气,扯着嗓子朝里屋喊道:「老太婆,啥时候的事了,你还记挂着作甚啊?」
奶奶仿佛是听到了海二伯的声音,喉咙里不再咕哝,母亲将她的手放进了被子里,又将被角理了理,大家透过棉被,看到奶奶的胸口随了呼吸还在轻微起伏着。看样子一时半会还过不去。
堂屋这边,父亲又把诸位面前的杯子斟满了酒。几杯烈酒下肚,海二伯脸上渐渐泛红,他便盯着眼前的桌面。自顾自地说开了。
3
六十年前,农家少女淑兰打扮齐整,走路去镇上赶集。她穿着一件碎花衣服,两条粗大的辫子顺在胸前,跟随着脚步摇摇晃晃。那是一个旧时农村里常常见到的明媚清晨,鸟儿自由自在地在山林间鸣叫,不是还能看到野兔或是松鼠的影子,让人心情无比畅快。
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照在淑兰红扑扑的脸蛋上。刚刚成立的新中国,才把吸鸦片、娶小妾、缠小脚等等陋习打破,人们都享受着新风尚,淑兰也才有机会穿着黑面白底的新布鞋,快快乐乐、干干净净地去镇上抛头露面。
在村子后山的垭口上,她碰到了三位同样去赶集的青年,三人并肩前行,欢声笑语。
尽管家境贫穷、缺衣少食,青春仍然从他们强壮的身体里渗透出来,在这树林间升起热腾腾的生命气浪。淑兰认识其中的两位,一个叫小四的,老老实实、不多言语,另一个叫海娃的青年就开朗很多。碰到时,他们正在为去山里打野鸡的计划而热烈地讨论着。
迎面相见,淑兰低着头就要走过去。却感受到来自身边三位青年的炽烈目光,而且,还有一位胆大的青年开腔朝她说话。
「嘿,赶集去啊?走得这么快!不怕嫁不出去?」
淑兰偷偷拿眼斜觑,正是那位活跃的海娃,一身打着补丁的灰布衣服,头发却梳成怪模怪样,满脸堆着坏笑。
见到他这个样子,淑兰的脚步迈得更快。
「别走那么快啊!跟你说个正事,许人家了没?没许的话,我们这里正好有个好后生,保管正宗。哈哈。」海娃没臊没皮地说些浑话,他扯着小四的手臂,要给淑兰和小四做红娘。
淑兰自是羞得满脸通红,心脏怦怦直跳。老实的小四也闹了个大红脸,一边扭动着身体挣开海娃,一边傻笑着。
另一位青年则在旁边起哄,跟着说:「瞧过来看过来,一箩筐脆青笋,绝对正宗,错过要后悔的哟!」
走下垭口,淑兰才敢回头去看,三个小伙还在垭口上打打闹闹,也许是担心她真的害怕,故意放慢了脚步。
不过互相挤对和调笑的声音还是传到了淑兰的耳里。远远地,她还听见海娃在唱起一首歌谣:
这山望到那山高,
幺妹儿走路莫过桥,
过桥回头不见我,
妹儿几晚难困觉……
那便是奶奶和海二伯的初见。虽是一句玩笑话,却在少女的心里逐渐扎下根来。在屋里对着镜子梳头时,和姐妹在河边割草时,土灶前做饭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