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孙儿不好说。”弘治皇帝低下了头。
周太后轻笑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你对父皇有敌意,觉得成化一朝,朝堂之上朽木为官,殿堂之间禽兽食禄。以至于狼心狗肺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屈膝之辈纷纷秉政,总之就是黑暗的一塌糊涂,是吗?”
弘治皇帝沉默了下来。
“可实际上呢,我要是告诉你,其实你父皇是个圣明之君,他一心想要作为,却遭到绝大多数人的反对,以至于内心煎熬,痛苦不堪。”
“这怎么可能呢?”
“当初,经过土木堡之变,再加上夺门复辟之后的朝堂大清洗,仁宣之治留下来的政治遗产,基本上被霍霍完了。”
“在这种局面下,爆发了荆襄百万流民大起义,还有各地的起义叛乱此起彼伏,外患有北方蒙古不断掠夺河套地区,东北建州女真又趁乱掠夺。”
“你的父皇担任皇帝后,先给京师保卫战的于谦平反,又以德报怨的给朱祁钰恢复帝号,平反当初的冤案错案,你说,这是不是顺应民心?”
弘治皇帝点点头。
“他任用李贤、彭时、商辂等贤臣,面对各地的起义叛乱,则是剿抚结合,给予流民户籍,宽免赋税,彻底解决了一百年来的流民问题,这是不是贤君所为?”
弘治皇帝又点点头。
“还有,对于叛乱的建州女真,捣其巢穴,绝其种类,擒斩建州酋长董山、李满柱父子在内的一千七百余人,释放被掠夺的汉人一千多人。”
“可父皇成立西厂,任用太监汪直,对官员实行恐吓威胁,又不理朝政,使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
“那是为了控制文官集团,你父皇口吃,说话不利索,每次与臣子们争吵,总是吵不过这帮能言善辩的文臣,他想要实现心中抱负,可臣子们推诿阻拦,心中气不过,便直接任命西厂监察地方事务。”
“可朕常常读圣人之书,书上说要仁政爱民、垂拱而治……”
“圣人的书是拿来看的,拿来办事是百无一用。你越是善良仁义,下面的官员就越是欺骗你、敷衍你,你就越无法实现心中抱负。”
“为君者,要懂得恩威并施,要让臣子们尊敬你,更要害怕你……这样他们才会干事,就像是拉磨的驴儿,你不用鞭子抽打他们,他们就不会动。”
周太后循循善诱,这位历经三十余年的太后,经过土木堡之变、幽闭深宫、夺门之变、成化犁庭等大事,早已变得深谋远虑。
而自已亲手教导出来的孙儿,确实很仁义宽厚,却忘了先祖们身上最宝贵的一样品质,那就是狠辣无情。
太祖皇帝朱元璋,一手掀起四大案,动不动就是一批一批的杀,杀几万人都是小儿科,而且开国功臣的死法一个比一个惨,有被腰斩的,有被剥皮的……
太宗皇帝朱棣,装疯卖傻,与猪同舍,后发动靖难之役,掀翻亲侄子的政权,屠戮方孝孺十族,凡是敢非议者,皆是株连九族。
还有宣宗皇帝亲征,罢免两位叔叔的政权……
“唉,是朕错了吗?”
“你没错,错的是人心。”周太后很慈祥,笑着说道:“人心都是善变的,他们表面拥戴你,称赞你,是为了给家族谋取好处。而你则不同,你是皇帝,要为天下的臣民考虑。”
弘治皇帝点点头,又道:“那按照祖母的意思,张鹤龄是个贤人吗?”
“贤与不贤,要看用在什么地方。我只能说,张鹤龄有才情,不拘一格,行为夸张,他所做的事情,能弥补你循规蹈矩的缺点。”
“可他过于叛逆,朕担心无人管教,以至于让他走上歧路。”
“若是觉得他不知礼仪,那就把他送到国子监读书。若是觉得无人能管制,那就给他择一门婚事。孩儿啊,你要明白,只要是人,那就有弱点,只能能看到别人的弱点,那就能控制别人。”
“可如果用他,就会得罪群臣们,他们不愿意……也不会让一个外戚担任高官的。朕担心,会与朝中的群臣起冲突。”
“这就要问问你的内心了,到底是想当一个贤明爱民的仁君,还是要当一个开疆拓土的有为之君。你要知道,只要做事,就会得罪人,可若是因为怕得罪人,而变的唯唯诺诺,犹豫不决,那就成了一个昏君了。”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沉默着,目光逐渐变得湛亮。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不断冲击着弘治皇帝的内心。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原来群臣和皇帝的关系,并不是像鱼和水那样亲密,更像是一对冤家,皇帝要亲近群臣,也要防备群臣,要懂得权衡之术。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对这张鹤龄挺好奇的。要不,改日让我见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