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亡妻南宫芷的丧事本应该由苏哲来操办,大大小小的烦琐事请颇多,离月身为一个女人家,或许根本扛不过来。但苏哲却在收到亡妻死讯后一夜白头,每每想要办起事情来总会觉得有心无力,胸前总会传来一阵一阵的刺痛,就仿佛是有人拿着银针对他的心窝处一次次的扎着,这种感觉先前也只是隐隐的,到如今却是越发的强烈了,只不过苏哲把它归结于近日的操劳,并不甚在意。
但放心不下离月一人全盘操办的他思虑再三还是请了府中的男客柳公子前去帮忙。虽然他心里知道离月不甚喜欢这个表兄,也清楚他表面的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也只是伪装。但阅人无数的苏哲正是看中他这般心有城府,有某有略的男子气度。若是一个丞相府的公子没有半分的智慧和伪善,那他定然也不值得自己高看一眼。
更重要的是,苏哲也看的出来柳茗生虽然伪装重重,但是并非对离月无意。这种既有心机和城府能够把持住苏府的大局,在商场上游刃有余,又能对离月好的人,才是他最属意的女婿人选。所以安排他前去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一来与离月培养感情,二来无非已经是向在场的人讲明白了,他是苏哲为看中的人选。即便祁星澜样样都好,可他终究是高不可攀的皇族,商贾之家的女儿嫁过去,必然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正在床塌上闭目构想着有关以后离月的终身大事,乍然听见轻合的门扉被人推开的声音,一束刺眼的光便照了进来,引得他眼睛不适的稍稍睁开。逆光中见着来者的轮廓身形窈窕是个女子,但又略显丰腴,自带一股成熟而老练的风骚和韵味。她已经不复那一日在大堂时哭哭啼啼的狼藉,焕然一新的装扮让已经徐娘半老的她看起来光彩照人,风韵犹存。手里还端着一盅带着袅袅烟雾的补汤,苏哲之前也喝过不少。
“妾身参见老爷。”柳姨娘站住后微微屈膝行礼道,语气里莫名的夹带上了一丝委屈而又难言的惆怅。苏哲也不怒,却只是无奈而又警惕的说道:“我倒是小瞧了你在我苏府扎根之下的势力。竟然在我下令禁足后还能如若无人之境的闯进我的书房里来。”虽然让她禁足,但苏哲也知道她此行定然是有什么目的。
柳姨娘听罢眼眶里便是马上溢满了点点滴滴的泪珠。却依然自顾自的拿着她小厨房里熬制的汤药走到苏哲的床榻前,将其放置在床榻旁的小茶几上,一边拿出自己的娟帕轻轻擦拭泪珠埋怨道:“老爷何苦说这样的话。妾身知道不想看见我,但是我一听到老爷身子不适卧病在床,便求那守门的小童带我来见你这最后一次。往后我定然好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任凭外面发生什么都不再过问。”
苏哲犀利的眼睛在她故作悲伤的面上梭巡,触不及防便看见了她绕绕的云鬓中斜查着一直乌黑发亮朴素无华的木簪子,在脑海中回忆不断的闪现,竟也不可控制的朝着她的乌发伸出手想要摸摸。柳姨娘见此,挂着涕泪的眼眸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便自己将那只古朴的发簪拿了下来递给苏哲便道
“老爷可是想起这个簪子的来历了。”
苏哲将其握在手里细细的摩挲着,这把簪子的触感还是一如多年前的光滑而温凉,若有若无的散发着一股沁鼻的清香。虽然没有任何金银的雕塑和珠花的装饰,却也同样自有光华。抬眼看当初在京城一遇的女子,却已经从一个云英未嫁的少女成为了半老的美妇。
“这把簪子,是当年你头发上插着的那把吧。我依稀记得,那时候你的头发也是这么的乌黑发亮,即便是插着发簪也会滑落,只不过身上却是一番朴素的打扮,全然不似丞相府里出来的小姐。”
柳姨娘并未像苏哲那般神思都完全沉浸在往岁的回忆中,自然的拿起自己带来的汤药用瓷勺一勺一勺的吹凉了送进他有些干裂的嘴里。见他没有半分犹豫的吞下,紧紧悬起的心突然更加猛烈的跳动起来,拿着瓷勺的手也不自觉的有些颤抖,又马上送进去另外一口。
见此,她连忙挽起一个敷衍而又有些扎眼的笑容娇嗔着说道:“老爷记叉了,当时是不知道哪来的一个不长眼的家伙在那么买东西,突然的一个转身就撞到我了,这支簪子便滑下来了。所幸的是那个人还知道要帮我捡起来。”
苏哲听罢,也笑了。当时的自己也从未想过会因为这么一件小小的事情与丞相府的人结缘,更没有想过会这样娶到了丞相府的小姐。尽管当时的自己已有家室,当朝的丞相,也就是柳姨娘的父亲,甚至是丞相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极力反对,可惜孤注一掷的小姐便执意要下嫁。
对他,她并没没有感情,甚至还怀揣着幻想。初时的苏哲作为红顶商人在商场上声名鹊起,更是娶了当朝郡主为妻,风度翩翩,意气风发。京城之中惊鸿一瞥,公子清朗如月的一幕便在她心中悄然刻下。并不待对方对她有所表示,她便已经向对方全盘托出自己是丞相府的二小姐,便一心一意的等着他前来提亲。曾经的她是多么的勇敢去追逐一般女子不敢想的东西,曾经也有那么一刻,惹得她釉色般的心情破碎了一地的琉璃。
但同时她也清楚的知道,苏哲愿意娶她只不过是出于她背后丞相府的考量。他的倾心。他的柔情,他一切的一切都只会给予那个叫南宫芷的女人。就连孩子,那都只是一个意外。她年少许下的誓言在此全部都只是个泡影,在一片狼籍的现实之下被伤的千疮百孔,甚至得不到他的一丝怜惜。不过现在,她不后悔。因为她知道,自己马上就是最后的赢家了。
“说罢,你来,究竟有什么目的。”苏哲在喝下了小半碗味道怪异的汤药后便停住了,眼神也不复方才的飘忽,而是紧紧地审视着柳姨娘脸上的每一分表情。她将手中的补汤轻轻搅了搅,浑浊的乌黑色汤汁隐约的透露着一股诡异的味道,清晰的映出了柳姨娘闪过一丝狠历的眼神。
“老爷,妾身妾身实在是因为走投无路没有办法啦。老爷狠心的惩戒了我的阿琳那么重的一顿鞭挞之刑。她现在后背上鲜血淋漓,下身筋脉尽断,如实是没有人医治,这下辈子或许连走路都有问题啊妾身这才迫不得已,用了些金银财宝贿赂了几个下人让他们带我来此。妾身知道老爷不想看见我,也知道老爷有心想要惩戒阿琳。但是她现在或许还会有性命不保之忧啊。老爷……”
苏哲看着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心里不甚的不耐。他本想着,苏靡琳竟然狠毒到要将自己的亲姐姐卖进青楼里,自己没有要了她的命,仅仅是一顿鞭笞之刑便已经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网开一面。但是她现在又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让他又不禁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否又有些心狠,竟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生生的成了残废。
“我且问你,你可否保证以后她再不作恶,保持一颗善心不再为非作歹。她若是能撇去一身狠毒,我便派人马上去医治她。毕竟我也不忍心看着一个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成了残废啊。”苏哲痛心疾首的说道,说罢还大喘气重重的咳嗽了两声。
柳姨娘当即马上在堂前跪下,一个劲儿的唯唯诺诺道,生怕错过了苏哲的这一时心软便失去了这颗救命丹药。“是是是,妾身向您保证,往后妾身一定好好的教导她,必然不会让她再犯这样的错事。我让她向离月赔礼道歉。只要老爷您同意让人医治她。妾身带着她礼佛吃斋,再也不让她将心思放在这样的事情上。”可惜,你以后是没有这个机会看了。柳姨娘心想。
见着苏哲听见自己这一番三分真七分假的说辞又放松了警惕。这又拿起那碗汤药喂进了他的嘴里。苏哲喝了几口便有些想停住,但柳姨娘却见此泪水又默默的流了出来。一边哭着一边说道:“妾身心里知道今日一别,往后必定再无相见之日。只是妾身心里实在记挂着老爷。今日这碗汤,是我昨夜睡下之前亲手熬制的,喝了这一盅以后,便不会再有了”
苏哲又一时心软,心里也知道她今日这番打扮,也终究是为了讨好自己。昔日桥生惯养的丞相府小姐,即便没有嚣张跋扈,但却也从未有过忍气吞声的日子。如今又是求情又是流泪的,说到底,自己也对她有所亏欠啊。
当初的丞相府小姐在街上对初次进京的商人苏哲一见钟情,虽然是她执意下嫁,但苏哲同样也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他如今的身份虽然已经是皇商,娶到了一位堂堂正正的郡主,但是他在京城一来毫无根基,二来没有人脉,如果想在同样万商云集的京城中为自己博出一席之地,姑苏的百年基业是根本指望不上的,那么只有倚靠京城中地头蛇的力量借以壮大自己。
所以,虽然在街上与小姐一遇并非他的计划,但是后来柳姨娘与他的婚事,同样也是自己在推波助澜。野心勃勃的丞相需要一个能够为他稳定赚取金银来源的下属支撑他强大的私军。而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商人也需要攀附丞相府的这颗大树借此与朝廷的各类达官贵人展开自己的生意合作。
就是这么一件各取所需的双赢联姻,独独是算漏了柳姨娘一个挂在自己身上的心。他许诺会给她荣华富贵的后半生,每日里无忧无虑的过着养花种草的闲情逸致生活。但是除了这些优渥的生活之外,他便什么都给不了。想到这里,苏哲又觉得自己不仅辜负了南宫芷,又是将她的一颗心碎了一地。但这些都已经是旧事了,无法挽回。
“回去吧,不用再操劳了。往后,你就在你的小院子里好好的生活吧。那些下人们也定然不敢对你如何。你的生活我也保证能够像往常一样,若是你觉得在我苏府的小院里住的不够舒坦,处处被禁止了。你就刚才搬出去住吧,在城中另外开辟一座小院,这些事情全部交代下人去做便好,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卷入月儿的人生,她已经是我的全部了。”
柳姨娘听着他就像是在留下遗言一般的话,绕是再冷硬的心肠也不禁有些发酸。如果他的温柔能够分摊一点点给自己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他的伟大的父爱能够有一点点是属于苏靡琳的她便不会傻到做出这般破丈百出的事情等着别人来揭发了去。
“我不走,听闻你为了她一夜白发,突然想起了一些旧事,便想过来看看而已,毕竟这将会是你我今生见到最后一次。老爷,妾身只想问你一句。如果当初没有南宫芷那个贱人出现在你的生命中,你心里的那个人,会不会是我?或者,你会不会选择跟我过下一辈子。”手里却捉紧了一个她今日来是偷偷藏匿在裤腿上的香囊,只不过因着她握紧了,香味并没有溢出。
她一句日常时时挂在嘴上的贱人顿时将苏哲深深惹恼,眼中陷入回忆的柔情全然褪去。“你!”苏哲将手里方才一直把弄拿着的木发簪一声不响的突然折断,语气带着坚决和毫不退让的说:“哼,方才说了那么多只是想来做戏给我看而已吧。什么知书达礼,大家闺秀也就是毒在心里,表面却不露分毫。就凭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怎么能跟阿芷相提并论。,还敢说她是贱人。当初要不是因为你苦苦要嫁,我也不会负了阿芷,更不会愧对我的女儿离月。
现在你的女儿就是最好的验证,像你这样的女人就不应该出来祸害别人!我居然还相信你会教着你女儿改邪归正,看来你女儿就是深受你的毒害”
手中断然一松,一个轻巧的香囊瞬间坠地,里面流窜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香味在这个封闭的房间里迅速填满。“好,好,好。”柳姨娘凶相毕露的连声说了三个好字,尖利的指甲深深的刺进她的手掌见,却及不上苏哲往她心上划出的伤口半点痛。
“苏哲,我看你才是被南宫芷那个贱人鬼迷心窍了。京城中关于她的流言你怎么不去听听,还当自己是故作清高的圣女吗。既然你如此厌倦看见我们母女二人,又一心一意想着那个贱人,那我今天便来送我你最后一程。你放心,你马上就能到阴曹地府上见到她了。等你死了以后,我绝对不会放过苏离月的。从此以后,这个苏府便是我们母女二人的了,你现在满意了吧!"看着苏哲逐渐变得僵硬的表情和大惊失色的眼眸,柳姨娘心中一阵复仇的快意。
为什么他要说的那么的决绝,如果他对自己还有稍稍一点的仁慈和怜惜的话,她都不会用如此极端的手段让他去死。“怎么样,现在感受到了吗。是不是你的身体从头到脚都像冰封了一样无法动弹了,连舌头都变的僵硬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方才喝下去的汤药便是一味药引,加上我平日里送给你的那样剂量。一旦闻到马钱子散发出来的气味,便会四肢僵硬,有如冰封之感。最后,心里枯竭而死。哈哈哈哈哈。”
“唔,唔,毒,毒妇。”苏哲眼眶暴涨,用尽了力气想要抬起手来却发现身体已经如同石化了一般无法动弹。电光火石间,他心里只有唯一的一个牵挂:他也撒手人寰了,他的月儿该怎么办,她一个人怎么对付这个毒妇。可惜他再怎么气愤和不甘愿,他也清晰的感觉到了逐渐疲惫的眼睛,还有渐渐在抽离的意识,心脏处再也没有那强有力的跳动声。
他突然笑了,临死之前,无法瞑目的眼里见到的却只是那个发疯状的妇人一遍一遍的哭喊着:“你告诉我啊!我到底那一点不如她,你告诉我啊。凭什么她就值得你牵肠挂肚的,我却在你心里一文不值,弃之如敝屣。苏哲,这都是你欠我的,这都是你们两个欠我的。”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只是月儿,以后的路,不能再牵着你走了。你一定要一个人好好的活着,好好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