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么,头上无一片瓦,腹中没一粒粮,为了一家老小,他与一众乡民为坊间恶少所欺,骗去了海边修海塘。”
“他本是中原人,不晓得其中险恶。修海塘可是鬼都不愿意沾身的辛苦差事。”
“一起修塘的同乡一千人,不到月旬,就生生累死了一半。可一面为了家人,一面是官法如炉,都只能咬牙忍耐。”
“终于到了工期,监工却欺他们是没跟脚的流民,将他们强行扣押下来继续苦役。”
“又过了月余,有新加入的苦役是他的熟人,才得知,自己拼死拼活托人寄给家人那点儿微末工钱,只因家里没有男人撑腰,被流民中的无赖汉抢夺去了。可怜他阖家老小,已尽数饿死在了城外的窝棚里。”
“他闻此噩耗,嚎哭了三日。”
“第一日,天昏地惨,他哭瞎了双眼,流出血泪。”
“第二日,日月无光,他连血都哭尽了。”
“第三日,暴雨如注,他以铁锤自碎头颅,并立下誓言:死后,不入地狱,不入轮回,只愿为一厉鬼,杀尽天下奸贼!”
“周遭目睹之人纷纷动容,引得与他经历相同的上千苦役相继效仿。
是夜。
天落血雨,海涌赤潮。
这千人果然如其誓言,尽数化为厉鬼,呼啸血城。一夜之间,杀尽了那坊间恶少、无良监工、无赖流民等一切奸贼!”
黄尾一口气说完,口干舌燥,将米汤咕隆隆灌进肚皮,让大伙儿稍待,自个儿腆着脸找老板续汤去了。
此方世界民间复仇之风盛行。以血还血、铲除仇敌的故事最是深入人心。
所以,尽管故事主角是那鬼王,也听得群鬼面红耳热,恨不得碗中不是米汤是烈酒,能一舒胸中热气。
但李长安却扫兴地摇起了头。
秀才中有鬼直白问:“道长何以摇头?”
道士先拿嘴把碗底儿“洗”了个干净。说来奇怪,这作了鬼反倒胃口大增,昨夜席上一通胡吃海塞,才过了一晚,肚皮里又空空如也了。
“鬼王的故事有几分真假?我不晓得。但我对厉鬼却略知一二。”
悄悄瞅了眼在灶台前打转的黄尾,终究没那厚脸皮,悻悻然拍了拍肚子,叹气反问:
“诸位自认为是厉鬼么?”
众鬼赶忙摇头。
“各位都算良善之鬼,然新死懵懂之际,尚且因横死的不甘,本能地作祟道中。而厉鬼的怨恨百倍于诸位,神志最易为凶戾之气所劫,一旦害人,又哪里会分辨忠奸善恶呢?”
“道长说得没错!”
黄尾还真续得米汤回来,大刺刺坐下,好似“作祟道中”四个字儿跟他没一毛钱干系,笑嘻嘻继续讲述故事:
“那鬼王行事渐渐残暴无度。”
“初时只杀仇敌,后来与仇人沾亲带故的也难逃毒手,到最后便是不慎撞着他们的,也要追索上门,吞食满门。好好的钱唐城,因他等一干厉鬼,几成鬼蜮。”
“直到某日,他凶性大发,竟率着手下恶鬼白日冲入太守府,将府中上至太守下至仆役一并吞杀!”
“如此凶焰,终于惹得城中寺观的神仙罗汉们下山联手降魔。”
“鬼王自是不敌,但神仙罗汉们怜他事出有因,又顾及他手下厉鬼众多,如果尽数诛灭,恐伤天和。于是,同他定下誓约,他与手下厉鬼须得退入钱唐地下的‘窟窿城’,接受香火供奉,庇佑一方平安。”
“从此之后,鬼王在地下吞食恶鬼,寺观在地上超度善魂,才渐渐有了钱唐如今的繁华市面,也有了这么一句:地上钱唐寺,地下窟窿冢。”
黄尾摇头晃脑说罢,瞥见李长安碗里空空,要分他一半米汤。
道士谢绝后,把故事咂摸了两遍,总觉得哪里滋味不对。
“故事里辛秘颇多,你从何得知?”
“哪儿有什么辛秘?”黄尾把米汤分于大伙儿,只留下浅浅一口,“城里供奉鬼王的神婆巫汉不少,人人手头都有本《十方威德法王总摄凶煞百鬼真经》,我讲的都是经上所记。”
说着,他捋起袖子,指着腕上黑字。
“这八月八鬼王宴,实则就是誓约中祭祀鬼王的日子。接到帖子的人与鬼,都得在这天把一万钱交予巫师,由他们带入窟窿城供奉给鬼王。所以,才唤作‘万钱贴’。”
一谈到钱,大伙儿立马从故事的热血沸腾里清醒,摆回了自个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