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长幼有序乃齐家之道、立国之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并不仅仅是一种规矩束缚,也是一种平衡之道。一个家族若想要长长久久的兴旺繁衍下去,最重要的并非富贵和权势,而是简简单单的平衡二字。而所谓的平衡,从很大程度上就是以长房为尊。
说来也许很可笑,可事实就是如此,观那些个传承数百年的大世家,哪一个不是以长房为重的?只要长房不灭,家族便能长长久久的传承下去。反之,则离败落亦不久矣。这就好像是一株参天大树,为了将养份供给主株不得不将旁支砍去,有时候甚至不惜将周围争夺养份的其他植株一并除去。这看似很残忍,实则却是为了大局考虑。
可大局……
凭良心说,这世间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无私无畏呢?所谓大局,也不过是分为于己有益和无益罢了。若是有益,付出些代价又何妨?若是无益甚至有害的话,谁又会在意大局如何?
家族倒了算甚么?只要自己和至亲家人还在就好。甚至国家没了又何妨?改朝换代又不是甚么稀罕事儿。人活着就有希望,最多再加上至亲骨肉的性命,对于旁的,多半人都不会在意的。
可贾敬不能不在意。
身为贾氏一族的族长大人,同样也是宁国府的家主,贾敬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自家陷入泥潭之中,就这般慢慢的衰败下去,直至消亡。如果说,连贾赦都看不下去自家府上被嫡亲弟弟一家霸占,那么贾敬一样无法对宁国府的衰败消亡熟视无睹,尤其是,他如今已经别无选择了。
其实,打从几十年前,贾代化、贾代善这对堂兄弟还在世时,就已经做出了明确的选择。贾家,还有四大家族另外三家在内,他们都是太子|党。只是在当时,谁也不曾料到,贾代化英年早逝,数年后,贾代善也撒手人寰。这宁国府也就罢了,贾敬作为唯一的继承人,当时已然年长,自是轻易的同上头成功联络。反而是荣国府,贾赦素来都是个不着调的,且贾代善去得格外快,以至于除却一封替此子贾政讨要官职的折子外,竟是甚么话都没能留下来。这直接导致荣国府同上头失去了联系……
若仅仅是荣公贾代善未曾将事情交代清楚,那倒是好办了。偏生,贾赦一年胜过一年,愈发的不着调起来,其弟贾政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上头的人在荣国府还在孝期时,仔细的观察了两三年,最终放弃了荣国府满门,想着左右只要捏住了身为长房的宁国府命脉,区区荣国府不足为患。
这个想法正合了贾敬的心意。
身为长房,说没有野心是不可能的。可谁让宁国公贾演,和荣国府贾源乃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呢?俩人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又在同一时间被赐封国公,甚至连两府都是紧挨着的。也许,宁荣国公当时是真的没有私心,毕竟是同胞兄弟,又皆是有真本事的人。然而,亲兄弟跟堂兄弟真的不是一回事儿。
待到了宁荣二府的第二代,宁国公已逝,贾代化承袭了一等将军之位,却尚不及建功立业,便战死沙场中,只留下当时尚不及弱冠的贾敬,徒劳的支撑着偌大的府邸。而荣国府那头,贾代善娶的是保龄侯府的嫡长女,加之本身能耐不小,极受长青帝看重,哪怕本身并不如其父,也被长青帝特许不降爵世袭荣国公之位。
其实,早在那个时候,宁荣二府便已失了平衡。
到了如今,贾敬双亲早逝,爱妻亡故,膝下独子也在早年被他刻意赶出了府邸,年幼的女儿被送到了隔壁府上,能陪伴他左右的只余孙子蓉儿一人。可以说,贾敬这一生都是失败的,寒窗苦读又如何?哪怕进士及第,他也没法适应那可怕的官场,有心避世不出,偏又舍不下他的血脉后人。想着豁出去拼搏一次,却万万没有料到,身子骨尚属康健的长青帝,竟会这般决绝的选择了退位让贤。
——可彼时的他,身上早已被烙上了太子|党的戳。
反观荣国府那头。
诚然,贾赦是个搅屎棍,贾政则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可正因为如此,极为爱惜名声力求完美的前太子,才会这般毫不犹豫的放弃了荣国府。等贾赦过了科举入了仕途,前太子早已自身难保。而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过来之前,贾赦早早的成为了廉亲王的心腹……
也许,这就是命罢。
又或者,原本宁国府的气运就比不得荣国府。
贾敬连连叹气,待外头的丫鬟唤蓉哥时,这才正了正脸色,将蓉儿唤了进来。有些事情,他早已有所感觉,这才会早在多年前,就借着某些由头,狠下心肠将独生爱子贾珍逐出家门,甚至于为表示自己的决心,他曾不止一次的公开表示对贾珍的厌恶之情。可事实上,那是他的亲生儿子,若非没有旁的法子,他又怎么会舍得呢?而如今,却是轮到他的亲孙子了。
“蓉儿,我知晓你这些年来过得并不开心,也知晓你时常询问丫鬟嬷嬷们,何时才能往隔壁西府去。不是祖父不希望你好,而是祖父太贪心了。也罢了,你马上就要成亲了,成亲之前就去隔壁看看罢。不管怎么说,贾恩侯有句话说的没错,他们家到底养了你好几年。去罢,去看看。”
已经长成为少年郎的蓉儿,怔怔的望着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彻底老去的祖父贾敬,抿着嘴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
正如贾敬方才所言,这些年来,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也再不曾体会到何为开心。事实上,整个宁国府只有两个主子的生活,真的称不上有多好。哪怕再锦衣玉食,也丝毫改变不了冷清到极点的气氛。
这里不像是个家,反倒是像一个偌大的坟场,是那般的凄凉悲惨。
“是,祖父。”最终,蓉儿甚么也没说,只喏喏的应着。告退离开后,便径直来到了位于宁国府西面的荣国府。
其实,宁荣街一眼就望得到头,宁荣二府更是紧挨着的,哪怕两家的正门确是有些距离,可仔细想想就知晓了,能有多远?不说做马车了,就算是步行,也不过小半刻钟便能到了。然而,就是这些个距离,蓉儿走了八年。
上一次离开荣国府,蓉儿才五岁。那时,他的祖母还在,他的小姑姑惜春还未出生,倒是隔壁府的二房一下子多了好些个哥儿姐儿……
而如今,仿佛才一晃眼,他就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郎了。
“东府的小蓉大爷来了。”
听着门房的唤声,蓉儿不由的苦笑一声,那会儿可没人会唤他大爷。荣国府上下,不论是主子还是下人,都统统唤他蓉儿,让他觉得格外的亲切,就仿佛他从来就是荣国府的人。
可惜,再次登门,他早已没了主人家的感觉,而是随着管家往二门走去,哪怕他依然记得府里的一草一木,也再没有人会任由他在府里乱窜瞎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