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此时却收了笑容,一字一句缓缓说道:“那么事到如今,郡公爷对五娘,又是个什么打算呢?”
李纪盘腿坐在千工床的另一个角落里,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对面的崔五娘,她已经卸了盛装,洗掉了脂粉,一张脸却比上妆时还更加白皙透明,显得比白日里小了好几岁,此刻她正抱膝仰脸望着自己,看着颇有几分天真无邪、楚楚可怜的感觉。
李纪打量她半响,终于开口说话了,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冷冷的反问道:“当日,我曾问过县主到底还知道些什么,你顾左右而言他并没有答我,今日里,我再问县主一次,你,到底还知道什么?”
李纪语气冰冷阴狠,玉华脸上却没有丝毫畏惧,只瞟了他一眼,淡然的说道:
“郡公爷多虑了,五娘开始时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不过这几天见郡公爷行事竟如此的小心谨慎,对那永嘉坊又如临大敌一般,便猜测郡公爷心中所谋的定不是小事,这能让郡公爷如此上心的大事,又与永嘉坊有关的,除了皇嗣大宝,恐怕也再没有别的了。。。。。。”
听了玉华的回答,李纪的眼瞳不由微微一缩,但心内,却并没真有太多的惊讶,他虽对这崔五娘抱着极强的防备厌恶之心,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是自己所见过的女子中最聪慧机敏、有勇有谋的一个,小小年纪便有这般的胆识智慧,假以时日,恐怕比那崔皇后还要更难对付几分,自己和永嘉坊各自的图谋,迟早是肯定瞒不过她的。
见李纪没有否认,玉华又开口继续说道:“既然郡公爷图谋的果然是如此惊天的秘事,想来郡公爷的心意,至今也是并未改变的吧,一旦五娘没了利用的价值,恐怕,还是难逃无声无息消逝于你定国郡公府的下场!”
李纪仍是没有否认的意思,等玉华都说完了,才开口沉声说道:“那么现在,县主又是何意呢,是否打算不再听命于我,而是要和我来个鱼死网破了呢?”
玉华轻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说道:“郡公爷言重了,蝼蚁尚且偷生,五娘可并没有将性命抛到九霄云外的洒脱,更何况,就算五娘有这个心思,又哪来的实力能与郡公爷鱼死网破呢?五娘今日之所以愿意与郡公爷开诚布公,便是想郡公爷能高抬贵手,饶了五娘一条小命,五娘也愿意从今日后全力辅佐郡公爷图谋大事,想来郡公爷也应该知道,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永嘉坊,五娘都还是很有些作用的。”
李纪皱眉凝神看着玉华的脸不放,似乎想要看清楚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一般,玉华却仰脸坦然面对他的注视,两人默默相峙片刻,李纪才缓缓开口道:
“你也知道,若是今后事成,我新昌坊绝不可能再有一个姓崔的夫人,你若不想死,又想有个什么下场呢?”
哪怕玉华早就猜到李纪的打算,此刻真正听他亲口说出来,心中却还是说不出来的五味杂陈,她双手不由环抱住自己,仰脸看着那大红绫罗帐顶默默出神了良久,才扭头看向李纪,轻声说道:
“五娘不愿意老死在这深宅内院,若是可以,还请郡公爷将五娘远远送到那北疆回鹘人聚居的地方去,五娘愿意隐姓埋名,在草原大漠里放牧流浪为生,今后生老病死,绝不与郡公爷有任何一丝相干。”
李纪实在并未想到玉华会说出这个话来,愣了半响,并未马上答话,玉华见他神情复杂,似乎疑虑重重,便一咬牙凑近了李纪身边,压低声音说道:
“五娘知道若想达成此事,需要郡公爷耗费极大的心思与人力,且还要冒上极大的风险,若是郡公爷肯应允,五娘到时愿意自毁容貌,确保任何人无法相认,抵死也不会牵连郡公爷分毫的。”
此时玉华跪坐于李纪身侧,仰头看着他,一双如星辰般透亮的眼眸中,神情决绝而哀伤,李纪也不知道为何,心中一惊,便不由往旁边挪了挪躲了开去,玉华见他这样,心下一凉,颓然的坐回了腿上,唇边却扯出了一个不成形的笑来。
鸳鸯红帐内顿时又是一片死寂,过了好半天,李纪才突然又开口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待我与人商议考量后再回复于你。”
玉华本垂着头呆坐不响,听到此话顿时抬起头望向李纪,眼中一亮,脸上便绽出一个明艳的笑容来,她抬手冲李纪一抱拳,郑重说道:“多谢郡公爷开恩!”
若是李纪刚才马上就答应了自己,玉华也许还很有些不放心,此刻见他说的如此慎重,心下却顿时安定了不少,这几日他二人近身接触下来,玉华心里也清楚,这李纪虽然是冷血无情、目中无人,甚至可以说是阴狠乖戾,但却并不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
李纪将眼睛从玉华笑意盈盈的脸上硬是挪了开去,不再说话,转身就移到床外侧,拉过自己的锦被蒙头躺了下去,玉华这两日心中悬着的巨石总算落下了一半,心下也松快了不少,闭上眼时,脸上仍留着些许笑意。
因第二日要进宫面圣,寅时中刻,那刘嬷嬷便在内室门外叫两位主子起床了,玉华一贯睡的轻,一听呼喊,便马上醒了过来,她刚想翻身坐起,却突然发觉自己右臂麻麻的似乎动弹不了,仰脸四下一看,却是被唬了一跳。
也不知何时,她自己整个人都挤到了那李纪宽厚的背上睡着,右边的膀子都半塞到了他的身下,难怪已经发麻了,玉华脸上一红,连忙小心的抽身慢慢移了出来,心道,怪不得夜里发梦被火炉烤焦了自己绣花鞋和襦裙呢,原来是因为挨着这个人形火炉的缘故。
玉华刚刚抽身出来,那李纪也有些茫然的醒转过来,他并未察觉到什么,只是不由探手抓了抓自己的后背。
为了迎接这定国郡公小两口的到来,连那崔皇后也一早移驾到了圣上所居住的钟鸣殿等待了,甚至太子夫妇也特意从东宫赶了过来凑趣,而不是坐等着他二人等下去拜访。
玉华两人乘着圣上亲派的车辇到了钟鸣殿前,由宫人扶着下了车,李纪在前面正要跨步向前,玉华在他身后轻轻叫了一声:“郡公爷先等等!”
李纪一呆,便停了下来,玉华连忙疾走了两步到了他身前,略微踮起脚尖,伸出两只纤白的小手,替他将歪斜在一旁的披风带子拉出来重新系了一下,又小心打理整齐了,这才仰脸冲李纪一笑,柔声说道:
“好了!”
李纪心里虽然知道玉华如此行事都是因为自己昨晚的特意吩咐,但事前也是一点也没有准备,此时看着眼前一张清丽艳绝的小脸,鼻端又传来那熟悉的腊梅香气,面上顿时一烫,已然是慢慢涨红了脸。
玉华也并没料到这李纪此时会脸红,忍不住就要偷笑出来,连忙垂下脸拿袖子掩了掩,才总算遮了过去。
可两人间这般情形落在了外人眼里,分明就是一副小夫妻好的蜜里调油,你侬我侬的肉麻景象,今日奉命来迎接李纪进去的,是他的老熟人,曾经负责替他打点新昌坊的大内监刘灵,他此刻就立在李纪两夫妇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自然是将两人神情间的细微变化都看在了眼里,心里马上想着,等下定要将这一幕细细禀告了圣上知道,好逗他老人家一乐。
待进到殿内,二人依礼分别叩拜了圣上皇后,及太子夫妇二人,随即便被圣上李盛一叠声的免礼,给让到了殿下的早设好的矮几后跪坐下了。
这样正式觐见的场合,大家的问答自然逃不脱那一套程式,也说不了什么太家常、太私房的话,可是只要几位圣人问起这李纪玉华二人有关的话题,两人总要先对视一眼,才微笑答话,其情意绵绵,也无需言语再多作表述了,那李盛坐在龙椅上看了,直乐的眉开眼笑,龙颜大悦。
崔皇后崔泽芳脸上自然也是笑意盈盈的,不但如此,似乎是看在玉华的面子上,她对李纪的态度也比从前亲热的了许多,既问了他府上的安排的细节,又问了他原来征战中留下的一些伤病,最后十分满意的对二人说道:
“你们两个如今这样甚好,原来五娘虽然是个极好的孩子,却过于小心谨慎了些,不管在家里还是我这里,从来都是一个不肯多说一句,多动一下的性子,哪里像个小娘子,倒像个小老太太一般,纪哥儿呢,也素来是个不喜说笑的脾气,现在一成亲,两人脸上的笑模样都多了不少,这样才对吗,年轻夫妇可不是就应该如此吗,当初圣上要将五娘指给纪哥儿时,我还担心你们两个年龄差的太远,难免会有些不和谐,现下看来,倒还是圣上您独具慧眼呐!”
崔皇后说完,便抿嘴笑着看了李盛一眼,得了崔泽芳这般的打趣,李盛不由是从心里乐了出来,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而坐在殿前的太子妃夫妇二人,却是神色各异,太子妃车芷兰倒还好,仍是她惯有的肃然神情,而那太子李济民在听到崔皇后说到年轻夫妇相处之道时,脸上却不由闪过一丝阴霾与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