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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逸想起霍岳之前提及旧事的叹息,难免自己也生出几分慨叹。不过这次要是大胜,天家那位也该看在眼中。
毕竟人人传言称赞的骠骑将军,也已经快近古稀之年,平时再如何,决不会随意插手朝中之事。
那都是后来事了,他劝慰过自己,掀开杯盖看茶水映着火光,喝下去尝着其中苦味。自己戒酒快近两个月,便也多少能品出茶水余味的几分醇香,不觉得那般难以下咽了。
老爷子这次凯旋,总该将伴着他的老鹰带回来了罢。那是他念叨了许久的老伙计,甚至比马厩中供养的好马念得更深。
他只在侯府养了一群白鸽,在跟着霍岳学熬鹰之前,先见见他外祖熬出来的鹰也是极好的。即使自己从未到过陇西,之后的日子也很难再有离开长安城的机会,他总该记住陇西泛黄的沙砾,总该记住陇西的风。
亲眼看看一直待在陇西的鹰,看看那跟银枪一般锋利的喙,看看那足够遮天蔽日的杂色长羽,也看一看那双锐利的鹰眼,听听从空中盘旋而下的鹰啼。
那就是老爷子一生戎马的缩影,那就该是他的外祖,该受百姓景仰,也该来去如风,纵马万里。
那杆银枪上的红缨又该重新换上新布了,由霍岳亲自带走,又亲自从沙地中带回来。想到此处,沈逸还是熄灭了屋中的烛火,和衣躺回榻上。
那杆银枪,最后是要传给他的。他很明白这一点,无论他的外祖回来后瞧不瞧得上他的身骨,平生所创的枪法都总会跟他说一遍。
将军府只有一位嫡女,那就是嫁给建信侯的霍氏,也是霍岳中年得女,老爷子唯一的女儿。平日里就够疼霍氏了,当初肯回到京城加官进爵,多半是为了给刚出嫁的女儿撑腰。
沈逸握紧了拳,仿佛自己现在就在接着那杆银枪来。只要有外祖在,霍家就不会倒,霍家之后也不会变得跟沈骞一般,低头弯腰,做尽可憎之事,既无文人风骨,也无武将义气。
他的外祖一定会从陇西平安归来,到时候再进庙堂让神官占过吉时,就该为自己加冠取字了。
沈逸合上了眼,将此时的安宁和祝愿带进今夜的梦中。窗外的风呼啸过庭院,笼中的白鸽偏头用喙梳理着身上乱糟糟的绒羽,窝在一起取暖入眠了。
他再被屋内的动静扰醒时,系好腰封下榻就看到下人抬着暖炉进来,屋中被热气熏着。
沈逸连忙推开了窗,顾不上披过大氅便疾步走到了院内。他伸出手接着从天边落下的雪,柔软的冷意随即就在温热的掌心里化成了一小摊水。
他又抬头去看几乎盖满天空的云,就好像将整个长安城也一并笼住了一般。雪已经铺满了整个庭院,落在枯枝上便是开了满院的梨花。
白鸽也嫌今日大雪,纷纷躲在笼中等下人过去饲喂。沈逸独自在庭中站了一会儿,直到散发上也落了不少雪花之后才回屋披上了氅衣。
不到半个时辰,暖炉就熏热了整间屋子。沈逸坐在一旁烤热发冷的手,视线依旧盯向窗外。
大雪从鸡鸣后才开始下,刚刚也只是铺了浅浅一层。他瞧着纷飞的雪花越飘越软,后来积得深了。
他便也无从分辨何处是庭院,何处是半空,眼前只剩下急速坠落的素色,如同白色的绒羽从天上落下来。
落在空荡的庭院中,消融着长安城中惯有的热闹。暖炉中的炭火烧得正旺,不时发出些细微的声响,应和着窗外寂静一方的雪。
沈逸注视着这场大雪,见其没有停下的征兆。又弯眸一笑,觉得有缘,大概是冬夜一直不肯停歇的西风一路从陇西将那些雪吹了过来。
虽然自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雪才会停下,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陇西的雪,长安的雪,不过像是由同一团云落下。透过这场雪,他也能想象出来如今陇西该是什么样子,或许也能细细算清楚时日,算清楚薛从之什么时候能从关隘启程,又到底过几日才能真正走到玉门。
炭火烧成了红块,往上蹿着火苗,沈逸坐回了桌前,难得肯拿起书卷来重温之前读过的典籍。说是读书,偶尔还是会分神瞥着窗外,等着,等着一直下落的雪。
这场大雪一直下到了这日的深夜,他重新夹了块新炭放进暖炉内,实在熬不住眼,便解衣入眠。
雪夜总是这般安静,侯府中的下人也不必再守夜,长街上空无一人。要说唯一有的动静,大概是枯枝受不住积雪强压,折枝发出嘎吱的响声,将上面载着的白送到地上去,落下浅浅的坑洼,又被不断下落的雪遮盖严实。
许是屋内的暖气熏得够足,沈逸这晚睡得格外沉,醒来后又记得清楚,整夜都没再做什么梦,只是睡得格外安稳。
他站在屋檐下,看下人费力清出一条容人行走的小径。这场雪已经停了,只是天上阴沉的乌云依旧压着,将刺骨的寒意都压在城中。
见低处已经开始缓缓滴落下雪水,沈逸往一边挪了挪身子,再抬头时就看到沈骞从府外归来,那身官袍上满是湿痕,下人连忙递上干净的大氅,他却摆摆手,一步一步朝沈逸走来。
沈逸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疑心出了何事,又觉得沈骞大概是党争不顺,借此再讲与自己听些胡话——在他看来,便是教君臣相食的胡话。
所以沈骞开口的时候,他并没有听清楚这句话,又或许实在不愿意听到这句话,就连梦魇里也不会出现的一句话。
“军中急报,你的好外祖,守丢了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