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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穿着里衣有些不便,霍岳舞枪的动作却浑然一体。喝醉了的老管事也不认得面前的人是小侯爷了,只拍着对方的肩,“小子好好看着,我们将军的枪法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学的。”
银枪如蛇,或顾盼横扫收转,或刺挑上下多变,沈逸定睛再看的时候,已然分不清其中招式如何,只剩一人一枪,立于渺渺天地间。
老管事也死盯着他的将军,他的兄弟,他的大哥,又看到当年沙场,眼里凝着浑浊的泪光,却一滴未下。
两人都不知霍岳何时收枪再次坐定到亭中,只是互相倒着酒。沈逸继续听着陇西的事,那个他未曾去过的地方,那个柳千山只是听闻就哭生哭死的地方,那个一提起来他的外祖最后总是会叹气的地方。
第二坛酒也快喝尽了,沈逸先觉得自己是那个先醉得彻底的人。
他单膝跪地,方方正正地直起身向霍岳行了礼,“那我就等外祖回来,传我枪法,授我冠字。”
霍岳抚掌大笑过,今日怕是做了长安城里最痛快的人,“好!好!好!”
“记得去问你阿娘给外祖讨块新红布来,绑在银枪上,等明年回来的时候外祖再还侯府红布一匹。”
沈逸没去拍布裤上沾着的灰,站定为他们倒完了这一坛酒就转身告退。
银枪靠在亭边,天上的日头高悬在长安城上,他牵回了自己清晨骑到将军府中的马,逞着力气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坐稳在马背上,慢悠悠地从霍府走回去了。
他觉得自己要记下好多件事,记得自己将要拥有的鹰,记得自己将要学的枪法,记得自己要让外祖起字,还要记得让阿娘送过来一块红布,一刻一刻都记清楚,记清楚,今日的外祖,在谈到陇西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一声叹息。
他隐约抓住了这种感觉,他的外祖,是他阿娘的爹,是老爷子,是老将军,是长安城里,是举国上下,唯一一个的骠骑将军。
这种感觉又很快像风一样,从他身边溜走了。身上的热意散在空中,长街上人群熙攘往来,往他这里看的人好像也不少。
沈逸从唇边溢出一声轻笑来,无所谓会不会惹事,双腿夹紧了马腹,从闹市疾驰而过。
他该替他的外祖痛快,陇西那里有太多他所想念的东西了。他带在身边熬出来的鹰,和他一起征战的兄弟们,以及那边更凛冽的风雪,和更圆的月。
总不该是那杆沾尘的银枪,总不该是伸展不开拳脚的庭院,总不该是无法肆意跑马的闹市。
沈逸没有再扯紧手中的缰绳,只是松松握着,任由自己在马背上颠簸,偶尔维持不住平衡,就抱紧马的脖子,如同第一次学骑马一样。
马将他驮到了侯府中,伙计忙手忙脚地拥上来去扶明显快要醉倒的小侯爷。沈逸挣脱开他们的搀扶,摇晃着,一步一步走向霍氏的房内。
他隔着紧闭的门,恍惚认出来里面有人影走动,弯身下来将外祖的那句话讲给他的女儿,自己的阿娘听,“阿娘——外祖要讨一块红布,等明年回来的时候还侯府一匹。”
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暮色开始咬上天的一边,渐渐盖住蔚蓝的天。
“拿去吧,一块,两块都行,”霍氏的声音好轻,沈逸却听得分明。
“告诉将军,侯府不要一匹,再还的时候就是千匹,万匹。”
这日很快晃了过去,长安城中没有别离,没有忧思,只留下无比痛快的人,和即将归乡的马。
第十章
秋风将庭院中的花草都吹折了,枯叶残花零落在土中铺成杂色的画。
沈逸想起来那日,只觉得自己醉得太过彻底,连那块红布最后是谁送到将军府的都记不起来。霍氏近日掩门不出,说是问安也随他心意,不愿来就不来了。
他也多少打听了些消息,跟柳千山那番荒唐话差得太多。今年不知为何,胡人进犯的日子提前到了刚入深秋之时,边城关隘有将领防备薄弱,才让他们钻了空。
陇西又重新起了风沙,比往年还要更猛烈。
他们宽慰他,说起霍老将军之前的战绩,只当是陛下思虑周全,最晚到明年开春,老将军就该携着那杆银枪,从陇西骑马回来了。
到时候长安城里怕是又会多出许多传闻来,传唱着老当益壮的英雄事,好不风光。
沈逸坐在楼上的窗边,抬手为自己倒满了茶,听进去了外祖的那番话,便打算开始戒酒,免得老爷子从西边回来看不上他这样的身骨,翻脸不肯传自己枪法。
长安城里的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动不动就要打仗的消息,觉得跟往年没什么不一样,闲时聚在茶楼的时候,随口一提就能聊着那些似假非真的消息。
他该痛快的,沈逸告诉自己。外祖本就从陇西来,甚至阿娘出嫁之时都还在西边的军营中,他怎么可能不念自己亲手熬出来的鹰,又怎么可能不想从长安回去,回到他更熟悉的地方,也是故人故事俱在的地方。
沈逸端起茶盏的手微微发颤着,是个人都会疑心那份急诏是什么意思。他压抑住自己那份开始在心里蔓延的惊惶,阿姐已经快进宫两个月了,赏罚分明,这次出征,也应该是偶然才对。
之前沈骞的那几句话还是被他记进心里去,既然很快便交接了虎符。外祖现在往西去,就像是天家突然松开了手,说是放权二字也不为过。
是将鹰关得太久了,遇上大事,就下意识地放它出来,继续由它踩着白骨守住那些摇摇欲坠的城池吗,守住普天之下的寸寸王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