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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蔚郅提起精神,走回树林里,抱起在枯枝烂叶里发抖的姜蔚琬,从那一大片血迹上再次走过去,踩在上面,一步一步,上了那艘破船。
还好,婉婉的鞋子是干净的。
进单位,改艺名
京城。
“各位老爷来瞧一瞧,看一看啊,新到的奴才,能干又机灵啊,个顶个的好嘞!”人牙子正在京城南大门,站在台子上高声吆喝,下面乱七八糟的跪了十来个人,有些是几经流转被卖过来的,有些是吃不上饭卖身为奴的,有些是经人牙之手某个差事的。
流浪了大半年,此时已是入秋了。十五岁的姜蔚郅带着十岁的姜蔚琬,也挤在热闹的人群里张望。广陵满商贾,京城多官宦,姜蔚郅见过商人的轻易没落之后,深觉要想营生,进去高门大户最为稳妥。
这里奴才多,来买奴才的也多,但人口交易钱财大多归了人牙子,姜蔚郅要做的,就是在管事的同人牙交易之前偷偷截胡,毛遂自荐,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商贾之家出身的公子,总归要有些盘算。同样有这盘算的,还有旁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姐。
来这里的人除以上三种以外,第四种,就是像赵大花这样的老姑娘,过了适婚年纪还没有嫁出去,眼看着就成了赔钱货,娘家不养,兄嫂不留,没生过孩子连奶娘的活计都接不了,只能去给人家当粗实老妻子。但赵大花也是个机灵的,瞧出姜蔚郅有这心思,发了一回善心,正在他跃跃欲试的时候拉住了他。
赵大花:“小乞丐,不是本地人吧?”
姜蔚郅流浪一路过来,现在看上去确实不体面,至于乞丐这个称呼,纵然被叫过多次了,仍未习惯。
姜蔚郅朝赵大花行了一礼道:“回姑娘,不是。”
赵大花先是一愣,随即吐掉瓜子皮,拖长嗓子笑出声来:“哎~呦~我看你脏不拉几的,讲话倒是一板一眼,念过书的吧?“
姜蔚郅:“念过,不过姑娘怎知我并非出身本地。”
赵大花又嗑响一粒瓜子,道:“京城大了不说,就这一片,谁家相公逛窑子纳妾,谁家妯娌揪头发干仗,我都门儿清,至于哪个路口几个乞丐就更不要讲了,我就没见过你。“
姜蔚郅闻言道:“姑娘神通广大,小生佩服。还请问姑娘方才拉住我,所谓何事?”
赵大花道:“老娘今天心情好,就跟你这个新来的说两句,我看你那样子,是想自己找东家吧?”
姜蔚郅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正是。”
赵大花一副了然的神情:“跟乞丐划分地盘一样,人牙子也有自己的地盘,京城这么大,人家辛辛苦苦把人往这拢,吆喝了这么多年,叫大伙儿都知道买家丁奴才得来南大门,你在这暗度陈仓,那不成了人家搭台你唱戏了,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他吆喝一天都不够润嗓子的茶水钱,给人发现了打你一顿算轻的。”
姜蔚郅垂头:“姑娘所言极是,受教了。”
但说到底,姜氏这个商贾之家只能教他比傻瓜多想一步,父亲从未教过他经商之道。父亲,母亲,想来连话都很少同他说过,商人重利轻别离,就是如此了。
赵大花继续说:“可不是我吓唬你,真有因为这事挨打的缺心眼。不过你也不用丧气,虽说咱不能摆在明面上,不能搁人家眼皮子底下,但是你可以像我一样,留意哪个管事的没在这挑着满意的,他走的时候你就跟着他,走出去一段儿了再说,事情要是谈成了,那几文几两的不都落在你自己个儿手里?”
姜蔚郅又朝她行了一礼道:”多谢姑娘。”
赵大花看在他诚心诚意的份上,又提醒一句:“跟人家讨价还价的时候把你的这个酸腐样子收一收,牙尖嘴利一点,要不然跟从人牙子手里过去差不多价,讨不到好价钱,你岂不是白忙活?昨儿我就没谈成,那家伙抠搜得要命,多给我一个铜板儿都怕耽误他捞油水,嘴还辣的很,比我还能说。这不,今儿我又来了。”
姜蔚郅道:“是,我记下了。”
两人在人群中又张望了一会儿,赵大花在心里品着“姑娘”这个称呼的滋味儿,叹道:“还真是有几年没听人这么叫我了,真新鲜。”她说这话时嗓音不似之前尖锐,但柔和的神韵仅露出一瞬便敛了回去,又换上一副市侩的模样道:“现在都管老娘叫什么大嘴花,呸,一群没眼力的东西!”
她这一啐,喷出来一口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瓜子仁碎渣,混着口水黏在姜蔚郅旁边的姜蔚琬脸上,姜蔚琬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揪起哥哥的袖子擦脸,饶是一路奔波,姜蔚琬也一直都被哥哥洗的干干净净。
赵大花寻着动静往这边侧身一看,道:“呦,这儿还有个小的呢。”她上下打量一眼,这孩子瘦得像只猴,模样是周正,就是说不上来的怪,又拿胳膊碰碰姜蔚郅道:“小的卖吗?”
姜蔚郅把姜蔚琬往身后藏了藏,道:“不卖的。”
赵大花撇撇嘴道:“切,不卖就不卖,搞得跟宝贝似的,谁还偷你的啊。”姜蔚郅此时发现一位管事来给他家公子挑伴读,但这批人显然没有那位管事看得上眼的,便要离去。姜蔚郅适时向赵大花告别,带着姜蔚琬追了过去。
赵大花看着他有些脏乱却依然翩翩的背影,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也曾遇见这样一个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人,要不然她才不会好心提醒。
说实话,一路过来,这是姜蔚郅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人在困顿时,不求旁人能施以援手,只要稍作指点,便可免去一场崎岖的跋涉。姜蔚郅此时仍看不清世道,遇到好人坏人全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