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灿的照在农家小院,将站在门口的崔老实一条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黑乎乎的一条投在地上,看起来十分单薄。门外不远处的青山,仿佛给崔家的屋子打了些浅绿色的底子,一时之间小院竟然显得生气蓬来。
“爹。”
“二郎,你怎么才过来?”崔老实扭过头去,见着崔二郎从门廊那边走了过来,脚上穿着一双草鞋,嗔怪了一句:“沤三冻九哩,怎么就换了草鞋?赶紧去寻双布鞋穿上,别冻了脚。”
“爹,你不是说今天要去田那边走走?这天气,也该犁地等着撒种育秧了。”崔二郎有些心虚的将两只脚蹭了蹭,不敢抬头看崔老实,悄悄的从他身边溜了过去,一只脚才迈过门槛,崔大娘慌忙站了起来招呼他:“二郎,快些来吃点东西,别饿着。”
崔二郎坐了下来,崔大娘把一个碟子推到他面前,又转身寻了些小米酱:“还有些热气,快点趁热吃,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晚?”
“娘,也不算晚吧?”崔二郎抓起一张饼往嘴里塞,一颗心砰砰的跳得厉害。
今日打了水准备去洗漱,走过门廊才一抬头,就见着一条曼妙的身影,双手举过头顶,将身子拉得很长,其中有个部分略微高起了些,让他由不得面红耳赤。
特别是她将头转过来的那刹那,崔二郎更是觉得手脚都没处放,她那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就如天上的星子一般灿烂,顾盼之间,又恰似山间小鹿那般灵动清澈,看得他的心也如有小鹿乱撞一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才好。
自己那一刻肯定是傻过头了吧?崔二郎有几分懊悔,自己怎么能在大嫂面前出糗呢?他出神的想着那张桃花般娇艳的脸庞,不知不觉将手指头塞到了嘴巴里头,用力的咬了一口。
“啊哟!”
所谓十指连心,这一咬也着实有些重,崔二郎龇牙咧嘴的将手指头含住,轻轻的用舌头舔了舔咬伤的那处,有一丝咸涩,或许破皮流血了。
“二郎,你这是咋的了?”崔大娘正在灶台那边忙碌,听着这边有动静,慌忙拿着抹布跑过来看,见着崔二郎的手指头上有血珠子渗了出来,不由得一愣:“刚刚还好好儿的哪,怎么就出血了?”
崔二郎低着头摆了摆手:“娘,没事,你去忙你的。”
“自己当心些!”崔大娘见伤口不深,嘀咕了一句便走开了:“到外边摘些紫花地丁嚼碎了,用黄土和点水兑起来把那口子给糊上,会好得快一点。”
“娘,我知道了。”崔二郎捏紧手指头站了起来,有些狼狈的从厨房里走了出去,带着一丝被人窥破心事的尴尬——大哥刚刚过世,崔三爷去桃花村接大嫂过来的时候,村里便有人在崔家院子外边议论,说若是那位没过门的大嫂愿意来守寡的话,守完三年指不定就会要在他们兄弟几个中挑一个做夫婿。
“兄死弟继,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更何况崔老实家这样穷,寡妇变新妇,连聘礼银子都不用再花了,一举两得。”
也听到了一两句这样的议论,彼时的崔二郎是十分生气的,这些人怎么能如此无聊呢?大哥尸骨未寒,他们就议论上这样的事情来了!他冲到了院墙那边,冲着几个说闲话的人吼了一句:“若是来帮忙的,就别闲着在背后乱磕牙!”
几个婆子见着崔二郎板着脸过来,也是唬了一跳,慌慌张张走开,走到远处还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些鄙夷的神色:“哼,猪鼻子插葱,装象(像)哪!咱们便等着看看,崔家小寡妇一进门,二郎这个后生子把持不把持得住!”
她们竟然这样看自己,完全将自己看扁了!崔二郎气呼呼的捏紧了拳头,恨恨的吐了一口唾沫,这些婆子都喜欢多嘴多舌,平常没事儿干就聚到一处说东道西,着实令人厌烦。
可是……崔二郎将锄头挑起一对箢箕抗上了肩头,慢慢的朝外边走了过去,眼前晃动着的,依旧是那张娇嫩的脸孔。
虽然她的肌肤不是很白,还带着些许黄气,虽然她的身子格外单瘦,一点也不显得丰盈,可他怎么看都怎么觉得她好看,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熠熠有神,每一次眼波流转,就能逼得他无所适从。
昨日她与衙役们斗嘴,不卑不亢,说话有理有据,让他心里生了敬畏,只觉得自己这个嫂子实在是厉害,竟然不把衙门里来的官爷们放在眼里,而今日靠近她看得仔细了,这才发现她是如此的美,美得让他有几分失魂落魄。
“二郎。”崔老实也扛着农具追了上来:“走慢些,还不着急哩。”
崔二郎放慢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崔老实,只觉老爹最近这一年老得快,腰身比早一年又弯下了不少,心中有一种酸涩的感觉,大哥已经不在,现在自己就是家中的长子,该要起顶梁柱的作用了。
“爹,你以后别出来了,家里就这么些地,有我们兄弟几个就够了。”崔二郎腾出一只手去接崔老实背上的农具:“你若是闲不住,与娘一道整饬整饬菜园子就够了。”
“别别别,二郎,爹怎么能不去?咱自家只两亩地,可加上佃到的那些官田也不算少啦,再说咱们一起干活不那么累,还能省下点辰光到外头看看有没有短工好做,你今年十九啦,都还没说上媳妇,不给你攒点媳妇本,哪能成哩?”
“爹,你别想太多,你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将我们兄弟几个拉扯大,我们已经是感激不尽了,哪里还能让你和娘省吃俭用的给我们攒媳妇本儿?我已经想过了,等着春耕过了,我就去江州城找事情做,到店里做伙计也好,再到码头上扛货也好,总能找些活钱出来。”崔二郎的心有些沉,一边与崔老实往前边走,有些愧疚,只觉自己拖累了父母。
早几年崔二郎也曾出去做事,到码头上扛货挣点零钱,他力气大,身板儿结实,很快就受了码头上一个老大的赏识,收了他做手下,每个月给他一两银子的工钱,崔二郎欢喜得眉开眼笑,做事也就更卖力气了。
可事情却总不是顺风顺水,才做了三个多月,码头上两拨人为了抢着给人扛货闹了起来,崔二郎的老大被对方群殴致死,手下一哄而散,崔二郎犹豫了下,本来想继续在码头上做下去,可对方放出话来,要么就来投奔他,要么就别想在码头上混。
崔二郎是个讲义气的,死去的老大对他不错,银子没少给,饭食也好,他觉得自己若是投奔了老大的对头,那便是背信弃义,故此收拾了东西回了青山坳。崔老实与崔大娘听着说外头打架死了人,两人唬得脸色发白,一个劲的拽着他的手不放:“二郎哇,你就到家里呆着罢,家里头两亩地好好打理着,闲时帮着附近乡里乡亲们换点零工,还能去山里逮些野味,也就差不多了。”
崔老实与崔大娘的宗旨:平安是福,多挣少挣都无所谓,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好吧。”崔二郎是个孝子,见着崔老实与崔大娘替他担忧,赶紧打消了再去江州城的念头,重新在青山坳里过上了农耕生活,几年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了下来,他习惯了在这小山村的日子,也没再起去江州城的念头。
可是,崔二郎心中微微有些别扭,怎么忽然间他就有了想要出去挣钱的念头了呢。
而且,这个念头很强烈。
“二郎,千万莫要去码头上做事了。”听到崔二郎说起码头两个字,崔老实心里便有些发抖,早几年那事情马上就浮现在脑海里。他连连摆手:“二郎,咱们家穷就穷罢,只要健健康康的就好。”
“爹,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咋就不能出去多挣点银子哪?你和娘年纪大了,是该享福的时候了,弟弟们媳妇本还没攒够,还有六丫的嫁妆呢。”崔二郎板着手指头数着:“还有大嫂,她到咱们家来,吃不上好东西,穿不了新衣……”
崔老实瞥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那眼神飘然而过,看得崔二郎忽然间心堪堪的漏了一拍,有一种莫名的心虚。
眼神里仿佛间有一种了然于心,崔二郎恨不能举起手来将自己的脸孔遮住。
不,老爹的目光从来没这么犀利,他不会听出自己话里有什么别样的意思来,崔二郎只觉两条腿有些软,一脚深一脚浅的朝前边走了过去。
“唉……”崔老实看了看那结成一块板板的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二郎,得赶着将地犁了才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