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自明心里微感不爽,怎么现在连称呼都改过来了?但也顾不上这么多,打声招呼带儿子出了门。
在开往机场的路上,陆自明回忆起自己和父亲的点滴,一桢桢画面像幻灯片似的在脑子里播放。好像打有记忆起,与父亲几乎没有什么肢体上的接触。那个男人像一座山,默默地伫立在那里,平时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一旦要失去,就像一座山塌了,内心的痛苦无以言表。他后悔自己这几年都因为工作的缘由没有回去探亲,总觉得还有很多时间,以后还有机会弥补,但其实父母亲留给自己的时间太少太少。。。。。。回忆起童年的点滴,陆自明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不得不几次把车停在路边,用餐巾纸擦拭泪水。
儿子在车后座好奇地问道:“爸爸,你怎么哭了?”
“哦,没事,爸爸想爷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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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陆自明赶到县医院父亲的病榻前,父亲面色蜡黄,容颜枯槁,人瘦成一把干柴,已陷入昏迷状态。陆自明伤心不已,不停地喊:“爸,我是自明!我回来了!”只有眼皮能略略眨一眨,监控生命体征的仪器显示心跳加快跳动,说明父亲还是有意识的。
晚些时候,陆自强和王兰芳也带着儿子匆匆赶到,一家人守在父亲的病床前,眼看着父亲的心跳越来越微弱,生命已近弥留。医生走进来说道:“家人都不要走!病人没多少时间了!”全家人都失声痛哭起来,陆自明看到父亲的面容上微微有汗珠,拿出餐巾纸,扶着父亲的头颅,一边小心地擦拭,一边哭着说道:“爸,爸,你不要走啊!不要走。。。。。。”
陆叶青也哭着喊:“爷爷!爷爷!”
监视仪器的屏幕上父亲的心跳陡然加强,但很快,又渐渐减弱,慢慢变成一条直线。。。。。。
父亲撒手人寰。母亲告诉他,其实这两年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有过好几次小中风,但是每次住院都嫌医药费太昂贵,匆匆住两天就嚷着要出院。而且每次电话里都不让母亲跟他们讲,只说一切都好,不要挂念。他不肯拖累子女,一生平凡卑微的父亲,骨子里其实是个很要强的人。但是命运没有给他改变的机会,一辈子活得普普通通、窝窝囊囊、抠抠索索。陆自明觉得,自己可能压根不了解父亲--这个沉默寡言、没有多少存在感的男人。
他深深地感觉到,父亲更像是一个精神符号,他活着的时候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一旦失去,就像一个精神支柱的倒塌,令人痛彻心扉。即使到了快四十岁的年纪,这种痛仍然锥心刺骨,难以接受!爸爸--从此这个称谓对自己没有任何意义。世上再无喊爸爸的人了!
陆自明的心陷入深深的灰暗。很长时间,他都不能从丧父之痛的阴影里走出来。他不断地自责,没有多花点时间关心陪伴他。而现在,这种机会不复存在。最后连一句话都没有交代就匆匆走了,自己太不应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样的苦楚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七月份,市建设局组团到欧洲德、意、法三国考察建筑市场和质量安全管理,市建管局原本上报的是陆自明参加,但被楼冠中划掉了,改成了翟志杰的名字。江启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陆自明心无波澜,微微一笑,算了,随他去吧!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这也许就是自己的宿命,也许是上天的惩罚,这么多年追名逐利,最终碰的头破血流。他放弃了让刘积仁出面打招呼的想法,万念俱灰,任由命运的漩涡把自己带入深渊,看看深不见底的深渊到底能有多深!
八月份,市建设系统机构改革拉开大幕。陆自明对这次的机构改革完全没有想法,像一个稻草人随别人摆弄。现在的情势下,能期望什么呢?他心如止水,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机构改革是一次干部队伍大调整,外面人议论是楼冠中的一次“搓麻将”。周成琬调任局住房保障处处长,翟志杰担任建筑业管理处处长。陆自明也迎来了职业生涯的大变动,没有意外,他被调岗到局法规处担任处长。局法规处处长是全系统干部最不愿去的一个岗位。
随着城乡建设的高潮到来,各地大投入、大建设不断掀起高潮,许多历史遗留问题和矛盾被沉渣泛起,新的拆迁、安置、政策落实等方面的法律纠纷密集产生。各种上访、群访,行政复议、仲裁、司法官司层出不穷,局法规处处长首当其冲,变成了一个放在火炉上烤的角色。众人纷纷畏之如虎、避之不及,没有人愿意轮岗到法规处工作。当年周成琬调任过去好歹还是提职,坊间的议论都说她不得领导的钟意,被贬法规处。何况陆自明的平调?但是作为党的干部,干部的交流轮岗你能说什么呢?再苦再累的岗位总要有人去做,再重再难得担子也得有人去挑!陆自明虽然知道这是权力斗争的结果,也知道幕后黑手,但是又能向谁倾诉呢?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命运的馈赠呢?
陆自明成了局里议论的焦点。许多人在谈到他的任命时都会作叹息状,摇摇头说道:“哎,陆局长这下倒霉了!”“怎么会贬黜到这么个岗位上呢?”“法规处那是人待的地方吗?哎!”明月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总之,惋惜者有之,心疼者有之,看笑话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马戏团的猴,被人戏耍着、嘲笑着。又像一只折翅的鸟儿,供人玩乐取笑,却困在笼中。
他并非贪慕权势,也不觉得别人的议论嘲笑就能怎样,自己过自己的日子罢。去法规处并不会死人,别人能干自己一样也能干。心里的顾虑主要是自己的专业不对口,不像过去几任法规处长都是学法律出身的科班生,自己一个学建筑工程专业的,能否胜任这个岗位着实没有把握。况且自己在局里的处境不妙,与一把手关系紧张,怎么开展工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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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岗位的压力像潮水般涌来,法规处承担着建设系统所有信访、行政复议、司法纠纷的处理,首先是方方面面的法律法规、政策制度浩如烟海,特别是有些专业的政策处理,比如落实私房政策,历史沿革长远,政策变化很多,要来龙去脉搞清楚当时的政策以及与现在的实际情况衔接,工作量十分惊人。特别对陆自明这样一个新人来说,几乎是难以胜任。陆自明咬牙坚持住,河宁娃子身上的那股子倔劲支撑着他。别人也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别人能干好,自己也一定能干好!
在新岗位上的第一个月就遭遇当头一棒!这天陆自明正在法规处处长办公室里学习法律法规文件,有个中年男人没有敲门,径直推门闯进来,口气不善地问道:“你是新来的处长?”
陆自明抬头望望,是一个长相猥琐、又黑又瘦、穿着普通的五十多岁男子,一脸凶相地盯着他。陆自明放下政策汇编本,说道:“是的,我姓陆,你叫我小陆好了!你有什么事吗?”
“我叫张金龙!”男子不客气地说道:“你们周处长呢,她到哪里去了?我要找她!”
张金龙这个名字,陆自明早有耳闻,是局里出了名的老上访户,周成琬跟他交班的时候也专门介绍了他的情况。张金龙家解放前原是深州城的大地主,据说原先中山广场半条街都是他们家的房产。深州城解放时,他们家被打成反动资产阶级、大地主恶霸,家产全部罚没充公,他父亲最后也被公审执行枪决。改革开放后,国家实施落实私房政策,陆续发还了一部分当时充公罚没的资本家和地主的房产,张金龙也分到一间小套房。之后,政策越来越宽松,他也看到了社会松动的趋势,抓住政策的东风,开始了漫漫的上访之路。十多年来,深州市政府已陆续补偿给他四套商品房,但还是远远不能满足他的胃口。每次获利,他就会消停一段时间。之后又故态萌发,持续上访,无理取闹。
周成琬在法规处的时候,不敢跟他正面交锋,始终用一个“稳”字诀和一个“拖”字诀,对他的上访无理要求,先是表示理解,但政策不允许,还是会帮助争取,稳住他的情绪。然后就总是用“在汇报”、“在研究”、“在商量”之类的话语搪塞,给他一线希望,又始终不能兑现。周成琬在交班时专门说了,他这种情况其实已经不符合上访的情形,打算上报上级部门,打算给他终结上访资格。
张金龙不是善类,知道周成琬一个女同志性格懦弱,有机可乘,现在换了一个年轻的男同志来当处长,当时的一些条件看来要泡汤,因此一进来就没有好脸色,要求找周处长。
“哦,她已经调岗了,现在法规处我在负责,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陆自明客气道。
“我跟你说不着,我要找周处长!她答应我的要求,不能不兑现!”张金龙气呼呼地说道。
陆自明泡了一杯茶水端给他,他没有接,也没有坐下来。陆自明只好放在办公桌上,客气地说道:“张师傅,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讲,我跟你说了周处长已经调离这里了!”
“我不管!你们当官的不能这样耍人玩!”张金龙陡然发怒,拿起那杯泡好的茶水。一下子发狠摔在了地上。然后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办公室,只剩下满地狼藉,和一次性纸杯在地上打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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