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泪流满面,夏御史一下慌了神,忙搁住笔,“怎么好端端地倒哭起来了。”这位想的是长子已有了秀才功名,能拉拔底下的弟弟妹妹,即使自己有了不测,妻子和儿女们也能回乡安居,这才想要上疏。圣人纵然震怒,但此等事必不会祸及家人。夏御史想着自己攒下来的那近四百两银子,全是省下的俸禄和年节得的赏赐。这些银子足够回乡置办田亩,让妻子安度余生了。
再说情形也未必坏到那般地步,圣明天子岂会滥杀忠臣?夏御史是崇元二年生人,自记事起,见到的便是太平景象。即使是老家偏僻所在,也是没有闹过匪患的。偶有天灾,不到半月必有赈款、赈粮发放。
圣人在夏御史心中何等地位,也是可以想象的。这位把忠君报国刻在了骨子里,偏又有几分时运,在圣人把御史品级提到从五品时,他正在都察院供职,绿衣换成绯衣,更是对圣人感念不已,誓要做那魏玄成、范希文。
杨氏哽咽,“我素知夫君一片赤诚,可稚子到底无辜,一旦离你我而去,可怎么活啊。”杨氏娘家这些年也过得下去,并不用夏御史接济。可夏御史一旦有个闪失,纵然有个秀才长子,带着四个弟妹并寡母,也会活得十分艰难。
夏御史颓然倒在座椅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一刻,他似乎有些理解二位阁老。有些人能豁出去,是因为他身后无所顾忌,而有些人踟蹰不前,则是因为身后一大家子的性命都和他紧密相连。
蒋次辅为何不肯致仕?他又能活几年?含饴弄孙已是不可能,还不是怕死后两个小儿子得不到推恩,只有个秀才功名,养不活底下的子子孙孙。蒋阁老家里已是五世同堂。长孙的长女已有五岁。多在次辅位上挺一年,能得多少白花花的银子,一大家子的开销可远远不止衣服饭食这些。
“我不能对不起陛下……”夏御史有些迷茫,他确是因圣人而有的今天,让他对立储之事闭口不言,实在心里难安。
杨氏忙劝道,“谁会拦着夫君不成?只是这奏疏言辞太过,若惹得圣人动气伤了身子,也不是夫君本意。”杨氏知道,用圣人来劝丈夫,他必是会顾忌的。
果然,夏御史到底迟疑了。圣人春秋已高,确实不能再动气。可夏御史何尝想这样?若太子和太孙无事,天下还会继续承平。还是说,本朝的气数就到这里了?
杨氏一番苦劝,总算把夏御史劝回转过来,立储之事要徐徐图之。
夏御史合上奏疏,方才他愣神的时候,羊毫上的墨滴到奏本上,显然不可能拿这个交给圣人,只能作罢。
杨氏心里也暗自庆幸,可能这就是天意。夏御史搁下笔,扶着妻子去安寝。夏家是没有妾室的,夏御史自己没那个心思,同僚之间赠妾也不会想着
往夏家送。那得多恨夏御史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多个妾就多张吃饭的嘴,寻常官员也就罢了,不过添双筷子,夏家可是按日用米下锅的。平白多个人去,可真就养不起了。
再者夏御史孩子也多,只听说过没孩子疯狂纳妾的,比如宗室里的一位亲王,安王年过四十至今无子,偌大的王府里塞满了人,可就是没一个婴儿降生。似夏御史这般,也不会有人上赶着送妾过去。二日才有一顿肉吃,和寻常百姓差不多,什么人想不开会进夏家的门?
夏御史是从五品,杨氏便能称一句诰命夫人,但除过朝廷赐的五品宜人礼服外,杨氏并没有拿得出手的好衣服。即便是出门宴饮,也是寻常打扮。幸而识得的几位夫人都是好性儿,并未因这个就排斥杨氏,反而让她多带几个孩子去逛,总比在家吃得强些。
请立东宫的事被夏御史暂且搁下,他眼下还出不得门去,只能在家指点孩子功课,倒过了一段颇为悠闲的日子。夏御史在家时,杨氏脸上的笑都多了起来。
有人欢喜有人愁,李巡抚的认罪书送到那一日,圣人召了两位阁老在后殿议事,让二王暂时主持一下朝局。
李巡抚的认罪书写得颇长,足足五六页纸,开篇第一句便是自己有负圣人教诲,愧对圣人。前者说的是孔孟,后者说的是当今圣上。
秦阁老与白阁老看完俱是沉默,李袤卿自陈他在任两淮盐运使初年便发现盐运使权力颇大,开支盐引几乎无人可以制约,转运使一人可以独为之。
每省每年所开具的盐引是有定额的,按照定额缴纳盐税。按说李巡抚手中可以调动的盐引并不多,不至于作下数额如此巨大的大案。
可李江松当时兼管盐场,盐引批下去,自有他的人带着商人去领盐。而且他开具的还是开中法所兑换的盐引,商人向其缴纳部分粮食和贿款,李巡抚再把这批粮食或卖,或充作税赋,或者在当地兴建利民工程,这一来一去,不仅赚得盆满钵满,还有许多政绩。
有些商人向李巡抚行贿,并非为了谋利,而是图名。这样的更加简单,在某项政绩后面添上名字,请礼部赐块牌匾下去,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在那沓盐引存根之下,便是这些,还有的是请求朝廷赐给某人七品冠带。一辈子没做过官,花个几万两银子,就为了能名正言顺穿上官服。且没上五品,李巡抚办这类事也是信手拈来。
本朝禁止捐官入仕,只给冠带,不给官印,而且对捐官的人有着严格的审查和限制。能找到李巡抚的门路去捐官,本身就说明过不了朝廷审核那一关。而李巡抚自家位高,报上去的名单鲜少有人核查。或者说李巡抚把人报上去之前,已经给做好了假身份。
李巡抚虽然拿钱,但他是真的办事,所以多年来一直没有露馅。再加上地方实打实的政绩,确实惠民无数。李巡抚升应天巡抚后,任过布政使一地的百姓还给他送过万民伞。
人都是复杂的,李袤卿倒卖盐引、卖官鬻爵固然该杀,可他又有政绩在,是个难得的干臣。要不要夷二族?要不
要满门抄斩?这原本是个极简单的事,却在李巡抚这里,变得为难起来。
圣人也没有说话,若没有倒卖盐引这一项,饶他一条活命也不是不行,可一旦开了这个先例,底下的官员若纷纷效仿,岂不是流毒无穷?
李巡抚并不是传统的贪官污吏,百姓在他治下很是过得去,这也是圣人犹豫的根由。若是那起子只会贪银子、不顾百姓死活的恶官,夷二族也就夷了,没什么好说的。可李巡抚偏是个有政绩的,这就很让人难办了。
圣人年纪大了,不愿意深思,索性抛出来问两位阁老,“两位爱卿如何想?”做皇帝就有这个好处,有什么事儿可以问内阁。
白阁老先前在朝上几次欲张口,又顾忌避嫌,这下是有君臣二人,秦阁老又不会拿这个出去说嘴,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于是道,“陛下,老臣以为,李袤卿固然万死难辞其咎,可未盘剥百姓,又有惠民之举,颇得民心。不若只诛首恶,余者从宽,赐其自尽,子女削籍为民,抄没家产便可。”白阁老可是顶着压力才说出的这些话,细论起来有些为李氏求情的意思。再者,若他将来出事,是不是也能参照这一条,为子孙求个活命?
圣人沉吟,显然有些意动。李巡抚的儿子乡试中举,他是有几分印象的。年轻有为的年轻人,总是能让人多关注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