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两眼放光,问:“竹生,你要不要看一看?”
翎娘都这样问了,竹生也不好不看。
她语言天赋一直都很好,受不了当文盲,让翎娘给她开小灶补课,已经掌握了大部分常用字。接过翎娘递过来的一本线装册子,翻开第一页,看到第一句,目光便凝住了。
翎娘目光炯炯。
过了许久,她合上那手稿,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这是,你两位母亲合修的?”她问。
“是!你觉得怎样?”说的是问句,语气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肯定。
“与你母亲只短暂同路片刻,也没有机会深谈,便错过去了。”竹生捏住那册子,道,“不能与毛氏双姝相识相交,如今看来,令人遗憾。”
翎娘脸盘放光。不同于她爹范大先生用谦虚表达骄傲的虚伪,她把她的自豪直接摆在脸上。
她道:“我对我娘亲,全然记不得了。往昔并不觉得如何,这几日看了这手稿,才深觉遗憾。好在我是我母亲养大的,她能教我的,都教我了,令我未长成那等愚钝妇人。我自知论聪颖智慧,远比不得她二人。但我想以我余生,完成此作。”
翎娘的脸庞和眼睛都放着光彩。这光彩让竹生分外喜欢。
她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她又问:“这是你父亲默出来的?他作为男子,又怎么看呢?”
翎娘自豪道:“父亲自然是认同的。他又不是阿城!”
竹生挑眉:“阿城?”
翎娘撇嘴:“我前日里,将这稿子给阿城看了。他也不敢说不好,可那样子,谁还看不出来他的意思呢?他定然是觉得男子应为天,女子应为地,男子为乾,女子为坤。天为地之君,乾为坤之主。不用说我也知道的,就是那一套。”
竹生笑道:“阿城我看着还行,不是那种认死道理的人。有的救。”
翎娘道:“才不管,我已经决定了,以后不跟他说话啦!”
翎娘本就心性聪慧,自逢大变之后,变得沉默又沉静。可到底是个花季少女,难得露出这种少女才有的微嗔模样,娇俏可爱,十分令人喜欢。
竹生捏着那册子,轻轻摩挲。
那手稿,除了正文,还附有许多语录。大多都是“欣娘曰”、“莹娘道”这样,一看便知是范深在一旁所录。其中也会有他自己的发言,还有另一个被称作“仲渊”的人的发言,不用想也知道,定是翎娘那位病逝的叔父。
透过那些文字,能想象得出来这四个人聚集一堂,探讨、辩论的模样。那时他们都还年轻。这手稿欣娘还在的时候便着手修著了,她和莹娘至少修了十多年了。
竹生草草翻过一遍,都能从那些对话中看出那几个人的成长、成熟的痕迹。
在这样的一个父系社会里,有范伯常、范仲渊这样的男子,会肯认同欣娘、莹娘的观点,实是难得。
“父亲、叔叔,和我娘亲、母亲,从小就是一起长大的。两家院子只隔一道墙。他们四个人,从小就一起听我祖父、外祖父授课,从小就一起研讨学问。”翎娘很是向往。“虽然是乡野地方,他们四人却能相互为伴,父亲说,那时候从来也没感到过寂寞。”
竹生点点头,道:“你父亲、娘亲、母亲,都很幸运。”
人生啊,如此短暂,能有人与你不仅相伴,还彼此相知,实在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欣娘、莹娘,遇到范伯常,是她们的幸运。范伯常,能先后拥有欣娘、莹娘,又是他的幸运。
翎娘便看到竹生的眼中,有淡淡伤感,不似少女。
她们并肩离去,暖风穿窗,吹进房中。书桌上的册子被吹得掀开了封面。
首页第一句便是:女子当自立。
欣娘道,男子为天,女子为地,天为地君,何人规定,竟成常识?实不能令吾信服。
莹娘道,盖皆因男子养家、掌家,女子被圈养于内,懵懵懂懂,无才无学,方才卑弱。
欣娘道,此言有理。吾视乡户养蚕人家,男子手拙,全赖女子支撑门户,则女子便可话事。凡出言,户中男子亦不敢不从。可见男强女弱,男为女君,并非绝对。
仲渊道:若汝等能养家,吾亦乐于得闲,甘奉汝命。汝既不能,速速洗手作羹汤来。
仲渊语罢,扯眼吐舌,作怪状。
莹娘道,吾姐妹十岁,便替父理庶务,如何言吾不能养家?
怒而起身,以足踹之,正中仲渊面门。仲渊倒,滚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