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九郎在榻上转转反侧,他为自己感到不可思议。
那是当年抱在怀里只知吃喝玩乐的胖娃娃啊,他比她长了十来岁,是她阿弟和几位堂哥的老师,从辈分上来说亦长了她一辈,多年后第一次见她竟生出了如此龌龊不堪的心思,就像人们常常说的‘老不修’……
他还没忘记她可是要嫁给别人的,一个同她一样年轻又朝气蓬勃的英武少年……
一个从头到脚无不写着克己复礼、断绝人欲的东宫太子少师有一天竟会如此轻浮孟浪……
这一夜,九郎心中何止千千结……
直到第二日一早,当阿宝身着淡黄色的半袖短上衣,下着同色系的宽大灯笼裤,中间露出一截皙白纤细的小蛮腰,手腕上和脚腕上的铃铛在行走间‘叮叮当当’作响……当她来到九郎的使馆外时,九郎所有的纠结瞬间就都理顺了,一下子算是窥见了自己那张‘清雅’皮囊下的真意……
这小家伙今天穿得比昨天还要过分,那淡黄色的薄纱遮不住男人的眼睛,隐约中更像是在无声地勾引……
极致美好的东西人人都想要。
九郎扶额,有些难言的苦恼。
他总不能说‘阿宝,你这身衣服实在不成体统,赶紧回去换身能遮盖严实的来。’毕竟龟兹的夏天少女们人人都这样穿,这一路行来,更暴露的九郎都见过,为什么独独阿宝就不行?
更何况现在的阿宝和他‘不熟’。
“少师,你来的正是时候,现在正是我们这里一年一度的苏幕遮大会期间,从昨日开始要一直持续到七日以后呢。大会上有各种各样的歌舞,有各地特色的美食,还有从天竺以及更遥远的大食和大秦来的各种小物件儿……”
看着阿宝瞪着大大的淡蓝色的眼睛一本正经给他介绍龟兹最著名的节日,看她努力又有些忐忑地邀请他,隔着这么多年的陌生和疏离仿佛在一点点消退……九郎突然很想走上前去,像小时候那般揉揉她的小脑瓜子。
可是,九郎没有落下跟在阿宝身后那个有着三分警惕,三分冷意,还有三分疑惑的褐色短装青年。
那个青年双手六指,身形魁梧高大,浑身被晒得黑不溜秋的,正是当年他求而不得的鬼将军‘谢大石’,或者该叫‘金大石’。
前两年,大旭国的西凉驻军在高昌同龟兹的军队发生冲突时,九郎便从谢家在西凉驻军中的人脉得知,龟兹这边除了有一位老辣善战叫做大荣旦的老将军外,还有一位异常骁勇,但又神出鬼没的前锋小将。九郎当时便猜测,那名了不得的前锋小将怕正是眼前这位长大后的大石头。
世事多么的无常和讽刺,前世为了汉人戎马一生,最后亦死在战场上的英雄,今生却帮着异族反过来对付汉人……
九郎几不可见地甩甩头,抛开所有的臆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一行人已经来到了龟兹王城下的集市上。
果真便如阿宝所言,龟兹的集市虽然没有洛阳城里的高楼林立鳞次栉比,但其热闹繁华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是道路两旁的各类小商贩,还是歌舞游街的行人,大家发色不一样,肤色不一样,装束更不一样,语言亦不一样……所有的不一样构成一个俨然国际化的交流贸易场所。
阿宝拉着一早便跟在大石头身后的少女稽婆的手,在人潮中飞快地窜来窜去,灵活如水中的鱼儿,如长空下的鸟。
倒是大石头一直安静地跟在九郎身后的一脚处,好几次欲言又止。
大石头当年离开苍梧郡的时候已经十岁了,比起阿宝记忆中的模糊残缺,虽然眼前的郎君早已不复当年的羸弱少年模样,但那份风度安详卓尔不群的气质,那份几百年沉淀才能滋养出来的矜贵雍容,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记得这是当年偶然救下阿宝的那个少年郎君。
凭他从战场上练出来的敏锐直觉,眼前这位已经在大旭国做了高官的郎君这一次不远万里来到龟兹十有八九怕是会和阿宝有关……
可是阿宝还那般纯真,完全不知人世的险与恶……
“阿宝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在大石头面前九郎也不装模作样,他仿似熟识知己般随意开口。
一直心绪不宁的大石头一愣,然后往人群中的阿宝望去。但见阿宝和几个认识的商贩挥手打招呼,然后又和一个跳胡旋舞的乐姬手牵着手蹦跶了几圈儿,清灵甜美的笑声隔着老远都能够听见……
“回少师,是的。”大石头垂眸回答道。
仿似很满意这个结果,九郎会心笑了一会儿,突然脚步一顿,又道:
“可是人终究是会长大的,长大后便会有随之而来的责任和苦恼,不能永远只顾吃喝玩乐啊。”
听此,闷声走路的大石头倏然间抬起头来,双目灼灼地平视着眼前这位俊雅高华的郎君。
在大石头、在殷铁三的心中,阿宝合该永远只顾吃喝玩乐的无忧无虑下去……
什么责任、什么苦恼,当由他们来承担和承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