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凉殿前人仰马翻。
裴英娘攥着胡服袍角,疾步登上台阶。
嗒嗒的脚步声回荡在正殿前,两旁的回廊里站着很多人,有朝中的宰相、尚书,有东宫的属臣、博士。
众人议论纷纷,不知在商讨什么,看到含凉殿的内侍们簇拥着裴英娘走来,不约而同停下讨论,目光汇集在她身上。
裴英娘无暇顾及,穿过幽深的回廊,恨不能插上双翅,飞进内室。
李旦跟在她身后,比她镇定许多,面色淡然,唯有浓眉微微拧起。
袁宰相捋一捋胡须,警惕地瞥一眼不远处的裴宰相,回身问员外郎:“永安公主和裴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从宫里的种种传言看来,圣人对永安公主极为疼爱。永安公主所获盛宠,几乎不逊于太平公主。
这个永安公主,似乎和裴狐狸是亲戚。
员外郎张口道:“若是从裴家来说,同出一支,不过关系已经疏远,少有往来。”他顿了一下,小声问,“袁公怕永安公主和裴家联合?”
袁宰相摇摇头,忧心忡忡。圣人虽然不理朝政,但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女娃娃如此疼宠,永安公主日后的归宿,很可能会影响到前朝政局。
永安公主将来到底会落入谁家?
好在她生父姓裴,裴家肯定是无缘尚公主的。想到这里,袁宰相翘起嘴角,微微一笑。
忽然想起圣人和太子都还病着,他右手握拳,抵唇轻咳两声,收起笑容。
宦者在内室门前徘徊,远远看见裴英娘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一脸如释重负,“公主,您总算来了!”
两名衣衫褴褛的女子跪在廊檐下,闻言抬头盯着裴英娘看,目光有些阴冷。
裴英娘径直进殿。
尚药局的两名奉御和直长都来了,侍御医和药童们进进出出,忙成一团。武皇后脸色铁青,正在侧殿和奉御说话。
两名奉御满头是汗,答话时有些结巴。
武皇后眼底翻腾着怒意,但隐忍不发,静静听奉御讲解李治的病情,偶尔开口问询几句。
李令月眼睛哭得红肿,淌了一脸泪,一把攥住裴英娘的手,颤抖着道:“英娘,你回来了!”
裴英娘拍拍李令月的肩膀,挨着床榻边沿坐下。
李治面色苍白,在帐中昏睡。
平时他总是含笑坐卧,鬓边虽然有些许白发,但因为面容温和,气度雍容,看起来仍然年轻俊雅。偶尔玩笑时,依稀能看到他年少时的风流俊秀。
此刻他鬓发散乱,躺在枕上,气息微弱,皮肤黯淡无光,眼圈微微发青,两鬓的头发,已经被霜雪染透了,再找不出一丝墨黑痕迹。
裴英娘鼻尖微酸,眼泪不知不觉溢出眼角,李治真的老了。
他夹在武皇后和儿子之间,左右摇摆,优柔寡断,缺少一个帝王应该具备的决断和魄力。但他温柔而强大,把她笼在羽翼之下,让她可以像一个真正的孩童一样尽情欢笑。
没有李治,她不一定会过得不好,但少了李治的疼爱,她这辈子都无法体会什么是父母慈爱。
身后传来一阵衣裙摩擦的簌簌声响,武皇后缓步踱到床榻前,扫一眼泪流不止的李令月和裴英娘,“你们先出去。”
声音威严而厚重。
裴英娘今天穿的是胡服,没有带帕子,只好直接用衣袖抹去泪水,拉住想说什么的李令月,“母亲,我们就在一边坐着,不会打扰奉御的。”
她头一次当面称呼武皇后为母亲。
武皇后长眉微挑,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她看不起感情用事的人,可如果裴英娘不是个看重感情、知恩图报的人,她又怎么会对这个小娃娃另眼相看呢?
裴英娘拉着李令月退到一架狩猎图落地屏风后面,席地而坐,宫婢送来温水和绞干的帕子,给她们擦脸。
“我看到阿父换下来的衣裳……”李令月一直抓着裴英娘不松手,“上面有血迹。”
裴英娘轻轻回握李令月,试图安抚她,“阿姊,奉御会治好阿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