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尉放下手中的简册,慢慢抬起头,看着我。我这才发现,国尉这段时间老了许多。
“你知道的,”国尉疲倦地道,“那天见过东海君,你就该知道的,这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违抗的。”
我道:“尽人事,听天命,是人臣的职分!”
国尉摇摇头,道:“我不是臣子,我是以客卿入朝的。从一开始,我就与陛下约好,永远不改变这个身份。功劳再大,受职不受爵,受金不受地。我没有受秦一寸封邑,所以,我也没有义务为它殉葬。”
我呆住了,许久,才道:“原来……那时你就……想好退路了?”
国尉叹道:“那倒不是,那时我只是不想受束缚。今天的情势,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我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那现在……国尉你……”
国尉道:“我说过了,这是天意——我恐怕该归隐了。”
我大吃一惊,道:“什么?归隐?不!国尉,你不能走。你一走,国事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国尉道:“我留下就可以收拾了吗?”说完,他弯下腰去,继续整理他的简册。
我怔怔地看着他,悲伤地道:“国尉,无论如何,至少帝国是你一手缔造的啊,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她走向灭亡吗?你就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不,我有。”国尉道,“只是和你想象的不同。”
国尉慢慢地踱到几案旁,拿起案上的黄金虎符,轻轻地把玩着,道:“帝国是我的作品,如果它短暂而亡,那将是我的耻辱。所以,我必须做一件事,证明那不是我的过错。
我茫然地随口道:“做什么?”
国尉道:“找一个传人,把我这一身的智谋传给他,让他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再建一个帝国。以此来证明,亡国不是我的无能造成的。”
我目瞪口呆。国尉的心思,向来不是一般人能猜度的。可我还是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生出这样不可思议的想法!
国尉继续道:“当然,我会很小心,不让他用这智谋来对付帝国。我会找一个足够聪明,又有足够的忍耐和信用的人,用誓言来压制他的野心,不让他在乱世到来之前起事。同时密令他所在的地方郡守县令,不要给他在仕途上出头的机会。如果帝国不亡,他的所学毫无用武之地,反会引起他对权力的觊觎;如果帝国必亡,他出仕只是徒然为帝国殉葬。”
我心中一片混乱,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们都疯了。我悲哀地想。
我所效忠的皇帝被一个术士迷昏了头,一心想追求长生不老;我所敬重的国尉抛弃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莫名其妙地要去找什么传人!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名望尊崇而毫无实权的文官,除了忠诚,我一无所有。
我只能无奈地看着帝国一步步走向沦亡。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国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咸阳,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给始皇帝留下一道辞呈。但始皇帝没怎么看就随手扔到了一边——他已经完全沉浸到东海君为他营造的那个荒唐世界中去了,现实的一切,都被他认为是无足轻重的。
故事讲完了。
精致的雀铜灯还在静静地燃着,热好的黍酒早已冰凉。
韩信道:“后来呢?”
仲修道:“就像国尉预言的那样,帝国一步步走向灭亡,再也没人能挽救她的命运。”
韩信道:“我是说那个东海君。他不是说他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吗?始皇帝后来不还是在沙丘驾崩了?难道他没有因此受到惩罚?”
仲修苍凉地一笑,道:“他不会的。因为他只陪伴了始皇帝半年就离开了。”
韩信道:“半年?难道始皇帝后来就一直……”
仲修道:“我说过,他是妖孽。妖孽不用一直在君王身边喋喋不休地进谗。半年
的时间,就足以使始皇帝永远陷入成仙的迷梦中了。他突然失踪的那一天,始皇帝像发了疯一样,亲自审讯了每一个奉命侍候东海君的人,然后把这些人全杀了。接下来就是找,找,找。咸阳几乎被掘地三尺,各郡县也接到他的画像和搜寻密令。始皇帝还派徐巿率众出海寻找,他自己也借巡游之名四处寻访。那段时间,皇帝的样子非常可怕,眼里像要喷出火来,常常一个人背着手走来走去,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他在骂什么,只是觉得奇怪,就算东海君的不辞而别使他愿望落空,也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啊!他又不是第一次被方士骗了。再往后,他的性情越来越难以捉摸,喜怒无常。他完全沉迷于方术之中,可有时又会指着那帮宫廷术士破口大骂,骂他们无用、骂他们欺世盗名,说:‘只有东海君是真的,你们全都是假的!假的!’有一年,他甚至一怒之下活埋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儒生,说:‘看以后还有谁敢欺骗朕!’公子扶苏就是因为在这件事上说了几句话,被打发到上郡去了。但是直到他在最后一次巡游途中驾崩,也没有再见到那个东海君。”
韩信想了想,道:“你说秦始皇曾绘了他的画像找他?现在还有那画像吗?”
仲修道:“现在天下大乱,地方官衙大多被毁,恐怕不会有那画像了。宫里存档图籍应该有一幅的,可也说不准。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况且赵高把持朝政时,把一切都搞乱了……对了,你不是楚军的人吗?现在楚军接收了一切宫室府库,正在清点搬运其中的器物,你可以问一问啊。”
韩信苦笑了一下,道:“他们只对金银珠宝感兴趣,图籍文书全让刘邦拿走了。”
“哦?”仲修若有所思地道,“刘邦比你们大王要高明。”
韩信叹了口气,不予置评。
仲修道:“不过要是那样的话,还有一样东西你也许能看得到:照心镜。那是东海君留给始皇帝的唯一物什。”
韩信道:“照心境?就是你们国尉说的那面镜子?”
仲修道:“是的。那镜子放在后宫,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据一些内侍说,那东西真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而且人站在前面,映出来的像居然是倒的,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那镜子能照见人体内疾病之所在,可是皇帝更多的是用它来照侍寝的宫人,看她们是否有异心。如有,则当即处死。”
韩信奇道:“这也能看得出来?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