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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够狠的下心来,才能活得舒服。你是,我是,袁宇是,天下人皆是。”
建武元年的第一个冬月,整个东晋的各处地域全都连绵落了许久的大雪,然虽沐大雪,却并未对生灵造成灾害。坊间向来都将皑雪称作清白之物,便有人称这大厦初建之时落雪,像极了老天爷为了驱散人间的屠戮煞气而谅解众生。
皇宫已竣工数日,新帝司马睿却迟迟未能得空动身入主。一连数月的开国琐事让一众朝臣忙得不可开交,除了朝中大小掌权事务人员分配与妥善安抚南北方士族、另行划分封地的事儿,举国同庆的上元灯会也就成了最要紧的事。
从汝南回来的一行人的车队慢慢游走在建康城的街巷之中。韵文坐在周家的牛车里,看着满街落雪,家家户户门前都逐渐挂起了牛皮纸灯笼,有些诧异着想往外探出半个身子去瞧。
羊清月见状,抱上她的腰将她重新拽回到车里。“你身子才好全没几日,若是再受了风,今夜这上元灯会我瞧着你也是用不着出来凑这份热闹了。”
韵文悻悻瘪着嘴,放下竹帘。“阿娘……”
“可不准许说你阿娘嘴碎,阿娘也是担心你。”羊清月伸手,替她将发间的阁楼步摇簪紧些,“这些日子陛下可是时常派人来信的,他愣生是用了各种宫务繁事儿拖住了大司马的身子,让他是忙得一连好几日都只能睡在宫里面。他似乎是真的想辞了官来陪你,不太知道你的打算。不过你既想好了以后的路,真正落到实处了,这路还得你自己走。”
韵文笑着点头,跟着牛车轻轻一晃,洛阳城里面新建的周府也正巧到了。
这府邸是特地受了司马睿的意思,按照其在汝南的朝向与布局仔细挑拣的一处府邸,连着里面的装潢摆设也与汝南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寻芳与云翠眼看着韵文走着走着便停步观望,双双抬起头来看了眼顶空的天色,惊叹着一左一右将她架了起来,直直往府邸里面拽,仔细替她整理着发髻簪饰,势必不能让她错过今夜的灯会。
恰逢韵文被二人捉着重新点妆时,庾思莹提着裙摆,手上抱着根细细长长的物什,铃铃地往她的屋子里奔了过来。“今年这灯会可不同往日,女子手里都需握一根长柄,对应的灯笼便落在男子手中,也算是给城中尚未婚配的郎君与女郎们摸一摸是否有着天赐姻缘了。陛下说了,今年这灯会定要与以往都不同,才算是辞旧迎新。”
她将手里一根柳木长柄搁在韵文的妆台上。“这一根可是陛下亲自替你择的,今夜城中千水台,莫要误了时辰!”
韵文还未来得及抽空瞧上一眼,庾思莹便又匆忙地提了裙摆往府邸外头奔走了,让她是好一阵哭笑不得。云翠总算是替她整理好了发髻,趁着与寻芳一道抽身去小厨房备糕点果子的空闲,韵文才总算能仔细瞧一瞧这根御赐的木柄。
是一根通体光润的柳木枝干,色泽较浅,想来是今年新生的柳木。
柳,亦是留。
她既接了这根柳木,便也是答应了要顺承其意。
江南的冬月,天色暗得早。一连落了许多日的雪像是挑着日子一样,在上元节这日放了晴,于是今夜天色再没了雾沉沉的云,穹顶高挑,一眼望不到顶。
皇宫之中,尔风捧着两盏做工精巧的灯笼,一路在宫中折廊里绕着弯,终于来到一处偏殿,将昏睡在一堆卷轴与册书上的籍之摇醒。“哥儿,您倒是清醒些,这都什么时辰了,您还没准备着出宫去啊!”
籍之睡得有些懵。“陛下让我看的这么多奏折还没看完,出宫做什么去?”
他揉着眼,这时才注意到了尔风手里捧着的两盏牛皮纸灯笼,心尖一颤,试探着问道:“今个儿是正月十五?”
尔风连连点头。“陛下今日一早便准您休沐,准了您整整五日呢!您倒好,这一觉睡得,外头天色都暗了。您若是不想见夫人,尔风还想见云翠呢……”
他的这番小声嘟囔一字不落地落入了籍之的耳中。“她们来建康城了?来了多久了?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
尔风懊恼地给自己这把不住门的嘴来了两掌,只好硬着头皮道:“是陛下不让我们说的。这些日子您这般多的公务琐事,不给您休沐,也是怕您一根筋地离了皇宫就往汝南冲过去,到时候扑了个空,您才是真的不能在上元灯会见着夫人了。”
他这般解释着,却看那先前还是一幅睡眼朦胧模样的人顷刻间便起了身,飞快地往宫殿外面冲。尔风捧着手里的两盏灯笼愣在原地,刚想抬步子出去追上,籍之又已经折返了回来。“你手里的灯笼给我……去,快再去打一盆热汤过来,我这一连几日不修边幅待在皇宫里,可不能一脸乱糟糟地去见她。”
尔风失笑,却还是安排得麻利。待到籍之总算抱着牛皮纸灯笼冲出皇宫时,天色早都暗全了。
今日洛阳城里全是瞧花灯的人,明令禁止策马于街市。籍之拨了一路的人群,灯火昏黄,却不能替他照亮自己心里的那一人。
穿过纷繁的商贾铺子时,他的肩上忽得被人撞了一下。那人的脸上蒙着一张冷漠[1],只单单说了一句“抱歉”,便连忙侧着身子往远处走了。
籍之站定了步子,瞧着那背影,总给自己一种莫名熟悉的直觉。他仔细瞧着手里捧着的灯笼,才看见那牛皮纸上面画着几朵买笑花和一汪清泉。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出门前,尔风嘱咐过他,务必要记着带着灯笼往建康城的中心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