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毛跳了跳。我没发火,但他不明白我是多么不想说这句话。以往他也是对我的小说挑骨拣刺的,对此,我谈不上不乐意。但在这个下午,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多么可怜,或许丈夫太爱我一点了,或许他爱我的方式,让我承受不了。
带上门,丈夫下楼去了,他的心情肯定和我一样糟,脚步落在楼梯上,一声一声,听起来沉甸甸的。
我叹了口长气,倚靠床头,拿起写了一半的小说《水与火的竖琴》。房间光线太暗,我扭亮台灯。
敲门声响了起来,丈夫这次倒知道要敲门,但他干吗不让我有片刻清静的时候。我说,门开着,请进吧!门被轻轻推开,可没有人进来,于是,我抬起头,我怔住了:六指站在门口。
他说,苏菡,我正好路过这儿,便想来看看你。他手里拿着一束蓝色的野花。他真好,把过道里的花都拾了起来。
接过花,我一边让他进屋,一边说:“我有一个感觉,你一直在我的房外,对不对?”
他看着我,微笑。罩在我心上的那股黯淡浓郁的霉味一下便消散了。
他走到窗前,窗外是一片小竹林。他蓝莹莹的眼睛在竹林上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转过头来,正好对着床前我和丈夫的结婚照。“你丈夫长得很英俊,”他说,“苏菡,不过真没想到你穿起白纱裙这么美!”
但他的话,在我听来,仿佛在问:苏菡,你快乐吗?在这之前从没人这么问过我,我的眼里含着泪,我不会让它涌出来的。如果照片上的新郎是六指,或许我的生活完全不同。这个念头冒出后,吓了我一跳,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起码在跟男性的关系上,我比较传统。但我的心却不那么疼痛了。
我机械性地拿起梳妆台上的花瓶,往楼下厨房走去,想盛些水,插那束野花。
班主任孙国英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抽出一摞作文本的倒数第二本,翻开。她拿起擦子,在黑板上擦着,粉笔灰洒了她一袖子。“我让同学们看看庆祝国庆的作文应该怎样写。”
这个星期三下午最后两节语文课,苏菡耳朵嗡嗡响,和远处音乐教室传来的风琴声缠成一团。于是,她换了换交叉在课桌上放得规规矩矩的双臂。下课后,当任天水将凳子倒扣在桌子上,苏菡才想起,这天该他俩做清洁值日。她将书包放回抽屉。
黑板上是孙老师漂亮的板书:乘着批林批孔的东风……形势一片大好,越来越好……孙老师竟把苏菡从报上抄来的文章当成了样本,让全班学习,还得了“优”。
苏菡不想看黑板,她感到羞愧,低头扫着地。管值日的清洁委员李忠于跑了进来,说他等不了苏菡、任天水做完清洁,能不能先走一步?教室外正等着三个同学,准是去什么地方玩滑轮车。
任天水放下扫帚,过去接了李忠于手里的教室钥匙。苏菡细声细气说,地都快扫完了,就差抹桌子凳子了。她的意思是让任天水把钥匙赶快还给李忠于。但任天水傻傻地笑了笑,便弯身继续扫地了。
我听见房门钥匙响,忙将花瓶搁在冰箱上,心想,丈夫什么时候出去了?
这次六指必然会和丈夫碰头了,看来我最不愿意发生的事不可避免了。丈夫拿着垃圾桶,他去江边倒垃圾。
我的神情一定显得很慌张,我从不会掩饰。
丈夫马上就感觉到了,问我怎么回事?
我直说没事,没事。
他扔下垃圾桶,走上楼梯,朝书房兼客厅看了看,然后,往卧室走去,我紧跟在他的后面。卧室已空无一人,甚至连六指坐在椅子布垫上的褶皱也被抚平了。我的心轻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