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领着琉璃赶往佛堂,一路上无话,显然受到方才那番话的影响,神情有些凝重,一直若有所思。
佛堂就在安禧堂北面,后园子里小山坡下,软辇到达时齐氏聂氏正预备跨门槛。迎门的丫鬟道“二夫人到了”,聂氏不知有没有听见,径直进了去,倒是齐氏止了步,依然是那副半冷不热的样子等她们上来,也无多话,道了声“走吧”,便随着梁氏一路进门。
琉璃走在最后,貌似人已差不多到齐了,有些坐在两旁排凳上,有些聚在一起说话,何老太爷在聆听管家们的回话,何苁苙兄弟在一旁巡视细节,除此之外,那些已经注意到琉璃的人,都已经不约而同地噤声打量过来。
琉璃已经见怪不怪。何府世代书香,家教甚严——至少从何老太爷往上数确实如此,从没有过子嗣诞生在外的先例,如今居然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堂而皇之走了进来,如何不令众人感到稀奇。
但好奇是有的,当着这么多人面走出来表示好奇的却没有。开玩笑么?自家老太爷与漩涡中心之一的大夫人余氏就在这里,他们又不是活腻了,敢跟这么危险的人接触。
于是打量完了之后,大伙又很默契地都装作没有看见。
琉璃早看见余氏坐在排凳上,一如印象中的安然庄静,仿佛一条静静流淌的河。只是这条河,足可以堪比幽冥里的弱水。
三小姐毓华伴在她身侧,吹着一碗才泡的茶。茶杯口的热气腾腾地往上冒,她也不顾,凑唇就喝。又不是天干口渴,这么样,略显心急了些。
没有人引琉璃拜见,别人不会,如今连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梁氏都自觉走了开去。
好在这时候佛堂内走出一人,高喊:“永信大师到!请各人就位!”
众人纷纷找到自己位置,朝佛像跪坐下,管家指着末尾一排最后一张蒲团给琉璃:“许姑娘请就位罢!”又递给她一本经书,指着她左首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娘:“若不识字,可向八姑娘请教。”
八姑娘浣华看她一眼,小眉尖不甚乐意地皱起来,低头去翻经文。
佛案后已开始响起木鱼声,何家佛堂本就建得宏伟肃穆,如今这数十号人济济一堂,更显得格外庄重。八年前琉璃初入何府,满心希冀达成何家上下夙愿,治好老夫人的病,然后堂堂正正以何氏冠名,做他们的孝子贤孙,因而压根未曾抬头张望过一眼。
如今她知道结局,便再也做不到那般虔心。念到某句处,她顺势抬头,只见前方乌压压一片脑袋,甚是壮观。佛案旁坐着身披袈裟一人,闭目垂眉,口中念念有词。琉璃正琢磨他,却见他双目忽睁,视线径直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恍惚间若有道光亮闪现,刺得琉璃有些发怔。
“这个字都不认识么?”
旁边浣华在小声地说。琉璃回过头,正见她鄙夷地撇了撇嘴,手点着个涅槃的涅字。八年前的佛堂——或者说前生的佛堂里,琉璃并没有与她有过交流,她是知道她看不起她的,但是现在她倒不介意承承她的情。
“请教八姑娘,这是个什么字?”
“'涅槃'呀……”浣华用指头一笔一划写着,对于琉璃这份好学,倒似受用,生怕她不懂这典故,又解释道:“传说西方有种火凤凰,每隔数百年便要浴火焚身一次,每次从烈火中得以重生,然后变得更加美丽坚强,给人间带来福音,人们把凤凰的重生叫做'涅槃'。”
琉璃作恍然状,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八姑娘。”
浣华有些小满足,抿嘴低头读经,因这一打岔,再读起来便有些磕巴,索性已分了心,便冲琉璃看去。琉璃冲她一笑,她又把嘴抿了抿,小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琉璃,小名叫琉璃。”
“真像个丫鬟的名字。”浣华皱眉。又有些不甘心地:“那有大名么?”
琉璃想了一下,摇了摇头。许娘进京后曾交代过她,去了何府只有低调再低调,隐忍再隐忍,才会有平静日子,所以连大名“懿贞”都要瞒下。可是许娘还是错了,琉璃就算把头低到尘埃里,何府也没有人会给她活路。
当然,适当低调些还是要的,懿贞这名字对于一个私生女来说,委实有些张扬。
浣华哦了声,想要再说什么,看见前面跪着的人回过头来,才又咬唇止住了。
这一上晌的经文便颂到午时一刻止,前后近两个时辰,中间连离席如厕的人都少,不是子孙们心诚,实在是老太爷威严甚盛。
午饭安排了斋席在偏厅,如今是老太太与长房共同执掌中馈,老太太病倒,内院事自然皆由余氏料理。众人洗手归来,早有长房里管家来福率领众人在张罗用饭事宜。
先前回头看浣华的是六少爷廷赋,散会的磬声一响,他瞅了眼琉璃,便跟避瘟疫般拉着浣华起身走开。没有人理会琉璃,她不知道该不该一道跟过去,还是等管家派人来指引,浣华走了两步见她没动,便咦道:“你干嘛不走?”
廷赋扯了扯她袖子。
落在琉璃眼里,自然不愿去招人嫌。又看见远处碧云与何老太爷说完话,举步往这边走过来,于是道:“八姑娘请先走吧,碧云姐姐来了,只怕有话要交代。”正好偏厅外有人在道“赋儿还拉着妹妹在那儿做什么”,一看是廷赋的生母宁姨娘,浣华这才与丫鬟走了。
碧云走过来先唤了声“姑娘”,而后指着身旁一块儿来的绿裳丫鬟跟琉璃道:“这是老夫人院里的翠莹,原先也在老太太院里当差,这几日便由她跟着姑娘你罢。”
翠莹行了个万福,琉璃还礼,唤了声姐姐。
这餐饭的坐序原本与跪坐颂经一样,依照嫡庶长幼而排,排位居后的众孙辈子女包括八姑娘本是一桌,不过琉璃落座时,却看见浣华跟着母亲三夫人齐氏坐去了各房主母那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