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唐俪辞在九封镇买了一个乳娘,将凤凤暂寄在她家中,一行四人,往武夷山而去。
武夷山脉。
连绵不绝的深山,山虽不高,林木茂盛,更多的是虫蛇蚊孑,藤蔓毒草,比之白雪皑皑的猫芽峰是难走得多,有时竟须池云持刀开道,砍上半日也走不了多远。在密林中走了几日,无可奈何,几人只得纵身上林稍行走,然而林上奔走,消耗体力甚大,茫茫树海不知祈魂山在何处。
“既然祈魂山后有白色怪土,入葬后其坟难摧,想必这种白色怪土十分坚硬。”唐俪辞一边在树上奔走,一边道,“而既然雪线子肯把亡妻葬在祈魂山,想必祈魂山有许多奇花异葩,有什么奇花专生坚硬岩石之上?”沈郎魂与池云皱眉,要谈武功,两人自是好手,要谈花卉,全然一窍不通。钟春髻道,“有一种岩梅,专生岩石之上,不过师父喜欢白色,尤其喜欢玉兰那样的大花,小小岩梅,只怕并非师父所好。”唐俪辞平掠上一颗大树,“说不定祈魂山另有奇花……说不定祈魂山奇异的土质花木,就是风流店选择作为据点的原因……难道是因为制作猩鬼九心丸的原料,生长在祈魂山?”沈郎魂淡淡的道,“或有可能。”唐俪辞突地停下,池云骤不及防,差点一头撞上,“怎么?”唐俪辞一拂袖,“看。”
几人只见绵延的群山之中,突然出现一处凹谷,繁茂的树木藤葛,在此处渐渐趋于平缓,只见山谷之中,坟冢处处,不见雪白怪土,只见青灰碑石。这是何地、何人葬身于此?葬于土中的人,又曾有过怎样的人生、怎样的故事?
四人静立树梢,纵观山谷中的许多坟冢,是谁先发现此地、又是谁先在此地葬下第一个人?唐俪辞看了一阵,飘然落地,只见山谷中地上开满花朵,却非奇异品种,乃是寻常黄花,抬起头来,坟冢之中,修竹深处,有一处庭院。沈郎魂的视线在坟冢之间移动,只见坟冢上的姓名大都不曾听闻,但应当都是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的江湖名家,甚至有些坟冢连姓名都没有留下。
不管在人世之时造下多大的功业或孽业,人、总免不了一死,而当后人面对坟冢之时,又有几人记得?那些功,何等虚无;那些过,何等缥缈,虽然终究是虚无缥缈的一生,人却永远免不了汲汲营营,追求自己所放不开的东西。唐俪辞缓步走过坟冢之间,脚步并不停留,走向竹林之中的庭院。
那是一座灰黑色的庭院,大门紧闭,灰色粉墙显露一种黯淡的颜色,和寻常门户并不相同,扑鼻有一种沉闷的香气。沈郎魂人在唐俪辞身后,“古怪的味道。”唐俪辞推开黑色大门,咿呀一声,门内无人,早已人去楼空。
“嘿嘿,风流店的老巢,这种墙粉,是忘尘花烧成的草木灰。”池云冷冷的道,“这东西是第一流的迷魂药,当年老子在这药下差点吃了暗亏。”沈郎魂手抚灰墙,硬生生拗下一块,墙粉簌簌而下,沉闷之感更为明显,“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风流店中的女子个个偏激野蛮,并且对她们那位‘尊主’痴迷得犹如中了邪术。”池云凉凉的道,“那是因为她们本来就中了邪术。”
唐俪辞踏入大堂之中,只见风流店内灰色墙粉,其内却摆设的白色桌椅,这种摆设和寻常人家并不相同。桌上银色烛台,白烛为灯,水晶酒壶,银器为杯,有些杯中尚留着半杯暗红色的酒水。“忘尘花……那就是说,所有在这其中的人,都可能受这种药的影响……”他端起桌上遗留的精美银杯,略略一晃,低声道,“这种器具……这种酒……你……”
“古里古怪的图画,白毛狐狸,这画的可不就是你,哈哈哈……”池云大步走入堂内,只见一条长廊,两侧悬挂图画,却并非山水笔墨,而是不知使用何等颜料绘就的人像。一幅是四位衣着奇异的少年人在一间装饰奇异的房内,两人倚门而立,两人坐在桌上;一幅是白骨森森,骷髅成堆,血池残肢之中,一位骷髅人站在骷髅残骨之颠,手持一颗头骨而泣。池云饶是仔细看了一阵,两幅画画得十分肖似,只是第一幅画里面四位少年只有三位面貌清晰,另一位却不绘五官,竟是一张空脸,显然第一幅画中四人之一有一个是唐俪辞,而第二幅画画的骷髅人多半就是柳眼自己。这位风流店之主倒是多才多艺,不但会弹那鬼琵琶杀人,这画画的技法可也胜过他池老大多多。
唐俪辞的目光自两幅画上一掠而过,并未多说什么,钟春髻的目光在那幅四人共聚图上停住,“唐公子的图像怎会在风流店之中?”池云凉凉的道,“因为风流店的疯子是他的朋友,哈哈,好朋友。”钟春髻皱了皱眉,“好朋友?”沈郎魂突地插了一句,也是凉凉的,“不错,毕生好友。”钟春髻凝目在那幅图上看了一阵,隐隐约约觉得图中似乎有哪里相当眼熟,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重复了一遍,“好朋友?”为何唐俪辞会和十恶不赦的风流店之主会是好朋友?
“这是方周。”唐俪辞本已走过,见三人迟迟不动,回头轻轻一指图中一人,“三声方周。”池云仔细端详,只见图中那人一头凌乱的长发,眉眼尤其的黑灵,目光之中隐隐约约含有一股凌厉,虽然只是一幅画,却有桀骜冷漠之气,“这就是你一心一意要找的死人?”钟春髻心中微微一震,原来他找的是他好友,却为何要到风流店中来找好友的尸身?难道他和风流店为敌,其实是因为好友之仇?
“他是个外表冷漠,内心温柔的人。”唐俪辞的目光终于缓缓停在那张画上,“他比我大三岁,一向自认大哥,虽然外表冷漠仿佛很难相处,但其实很会照顾人……宁可苦在心里,也绝对不会对任何人示弱。”他本来只掠了那张画一眼,此时却目不转睛的看了很久,微微一笑,“等他醒来,你们就知道我所言不差。”
池云咳嗽了一声,沈郎魂微微一叹,只有钟春髻疑惑不解,“他不是过世了么?”唐俪辞分明说,他是来寻一具尸身,既然是尸身,怎会醒来?
“他会醒来的。”唐俪辞走过长廊,三人不约而同紧跟而上。飘零眉苑看起来并不阴森可怖,然而唐俪辞却令人有些不放心,穿过长廊,又是一间布置白色桌椅的房间,其中的桌椅更为精致,雕刻的花纹繁复,墙上也挂着图画,画的却是外面山谷中的黄花。此间房间甚大,共有四个门,分别通向四条走廊,格局从未见过。沈郎魂瞳孔微缩,“各人不要分散。”池云按刀在手,四处走廊,引起两人高度戒备,即使房中无人,也很可能留有陷阱。
“池云,你和钟姑娘在这里等候。”唐俪辞缓缓将四个入口看了一遍,“我和沈郎魂进入探察。”钟春髻道,“我看还是听沈大哥的,四个人不要分散的好。”唐俪辞微微一笑,“如果其中陷阱困得住唐俪辞和沈郎魂,那么四人同入一样出不来,你们两人留在此地,如果一顿饭后我们还未出来,你们便动手拆屋,切莫闯入。”池云冷冷的道,“去吧,世上岂有什么陷阱,能困得住你唐俪辞唐老狐狸?你若出不来,我便走了。”唐俪辞一转身,“如此甚好。”
沈郎魂眼望走廊入口,“你们若要拆屋,最好寻一些泥水,将墙泼湿了再拆。”池云呸了一声,“你当老子是第一天闯江湖?”沈郎魂不再理他,淡淡的道:“先往哪边走?”唐俪辞眼望东边的入口,微笑秀雅温和,“东西南北,我们从东边开始。”
两人的身影没入东边的入口,其实那入口装饰华丽,并未有阴森之感,但在钟春髻眼中却是惊心动魄。池云极其不耐的倚墙抱胸,白毛狐狸要这丫头和他们同行,真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和她同路有什么好处?除了碍手碍脚,就是讨厌之至,尤其她的师父是那头为老不尊的老色狼,更是倒扣十分!钟春髻呆呆站在房间正中,她不知道唐俪辞邀她同行,是不是察觉到她心中的邪念,或者是察觉了她曾经听过黑衣人柳眼一席话,而后收了他一瓶药水?又或者是对她不曾有丝毫怀疑,是对她有所好感,所以才……
寂静无声的房间,突然自墙壁发出了轻微的“咯”的一声微响,池云倏然回头,一环渡月已在指间,只见那幅黄花图画凭空自墙上跌落,“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钟春髻脸色苍白,右手按剑,这房里并没有人,那幅画是怎么掉下来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还会有鬼不成?
沈郎魂和唐俪辞走入东方走廊,走廊墙上本有白色纸灯,又开有圆形透光之孔,并不黑暗。走不过多时,便看见一扇扇的门,沈郎魂轻轻一推,门开了,是一间女子闺房。“风流店中这许多女人,看来就住在这些,不过,不是下葬的好地方。”唐俪辞五指在墙上轻轻下拉,“仍是忘尘花的灰烬,这些女子日日夜夜,受这种药物影响,或许本来只是对柳眼心存好感,时日一久也会变成刻骨铭心的相思。不过……柳眼他并不知道忘尘花的功效,风流店中必定有另一位用毒高手。”
两人并肩前行,每一间房门都打开探察,虽说为寻方周的尸身,但也是为明了风流店的底细。查过数十间房间,走廊尽头突尔一暗,眼前开阔,光线突减,竟是一间甚大的空房间,地上列着白色蜡烛,成柳叶之形一直延续到远处,而房间尽头是一扇绘金大门。两人相视一眼,沈郎魂淡淡的问:“如何?”唐俪辞微微一笑,“退。”两人自原路返回,另寻入口。
回到方才的房间,唐俪辞突尔一顿,沈郎魂掠目一看,只见房中空空如也,刚才在这里等待的两人踪迹杳然,竟而不见了!
“怎么回事?”沈郎魂脸色微变,“怎会如此?”只见房间和方才并无两样,只是活生生两个人不见了,以池云的武功,绝不可能未发出丝毫声息,就被人所擒!唐俪辞眼眸微动,目光自墙上一一游过,“刚才似乎有个什么东西跌下的声音。”
“但这里并没有什么东西摔碎。”沈郎魂伏地细听,“没有脚步声,但十步之内有人。”唐俪辞凝视那幅黄色花朵的图画,“这屋里的东西很简单,有人,不可能不见踪影,所以——”沈郎魂站起身来,淡淡的道,“有人,必定在墙壁之后。”唐俪辞一扬手,砰然大响,挂着黄花图画的墙壁应手崩塌,露出一个大洞,只见洞口对面果然有人,当当的一连串金铁震动之声,刀光如雪照面而来!唐俪辞横袖拂刀,刀光过,他额边黑发随风而起,一柄银环飞刀夹在他双指之间。
“咦?你们怎会从墙壁那边回来?”池云自唐俪辞打穿的洞口窜了过来,“诶——”沈郎魂淡淡的接口道,“这个房间,和墙壁那边怎会一模一样?”钟春髻随之翻墙而入,面有惊异之色,“怎会如此?”
“这个房间本是圆形,从中一分为二,各有四个门,两边布置一模一样。”唐俪辞道,“当人踏进房间,两侧重量不一,房屋就开始转动,它转得很慢,令人不易察觉,转过之后,房间四个门所对的就不是原来的通路,而自通路回来的,也不是原来那个房间了。”他扣指轻敲了下墙壁,“不过这墙壁如此之薄,这种机关算不上什么高明之物,与其说用来设陷阱,不如说是游戏之用,飘零眉苑如此看来,是一座充满机关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