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城南大营(2)
为了避开突竭茨人派出来掳索的游骑,充当向导的赵石头领着两哨卫军一直绕着山脚行走。这些山脚下的道路大都是隐匿在树林草丛中的羊肠小道,狭窄泥泞湿滑不堪,有些连路都不算,只是掩映在草稞野蔓中的稀疏脚印,更有些地方连脚印也看不到,只是铺着一漫榛榛卵石的荒滩。
因为还在山脚,这一路上的几处小村落还没有被突竭茨人洗劫,可村寨里既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犬吠鸡啼牛哞,安静得只剩下树梢林间啾啾的鸟鸣。偶尔在矮垣泥院里能看见一两只孤零零的黑猪,耷拉着耳朵把长嘴拱在院墙下呼哧呼哧地找食;刚刚冒出绿芽的田地里间或也能瞥见庄户逃命时拉下的山羊,都不怕人,瞪着红眼珠盯着队伍看几眼,就埋着头伸着粉红色的舌头只管去祸害嫩苗。从下山伊始直到晌午,两个时辰里只遇见过一回当地的庄户——那人远远地在一丛树林间露下头,登时一脸惊惶马上就缩回去,转眼间嘴里大呼小叫着就消逝在山林深处。
大约巳时三刻左右,队伍离开了山脚,顺着条小溪流忽深忽浅的河沟,毫不犹豫地直向西南挺进。这一路又不比刚才,都是沙土泥浆地,前头开道的十几个人手一把从无人的庄户家里找来的大砍刀,边探路边走边砍树枝割草,有石子硬地的地方就用刀尖做个记号,没处落脚的地方就垫上野草树枝,硬生生在泥浆子河滩上铺出一条路来。饶是如此,两百多号人没走出三五里地,就个个滚成泥猴一般。
如此一路急行军,到未时初,队伍已经到了离屹县县城七八里地的一处狭窄河道。河道两岸都两人多高的陡坡,沟坎上碗口粗细的柳树朝南向北一溜延出去足有两三里,青葱碧绿的新发柳枝在春雨中随风婆娑。借着柳树的掩护,前面开道的兵梯次悄无声息爬上坎,转眼间一个队长就着坡上被水浸泡过的野草滑下坎,提着刀就沿着队伍就跑回去。
眨眼的工夫,刚刚跑过去的队长又随着带队校尉转回来。校尉他一边走一面下令:“朝前后传令:就地歇息半刻钟。不许走动,不许交谈,有屎有尿的禀告后赶快拉。”
随着低声的号令一个接一个传出去,拉成单行的队伍立刻依次停下来。
“离屹县县城还有多远?”
队长马上说道:“大约八里地。向导说,要是顺河道绕到城南的话,还要多走二十里。如果路上还是和上午一样顺利太平,大概申时三刻能到南关大营。”
“前面是个什么情况?”
“站坎上能望见县城城郭。太远,瞧不清楚形势。向北四里外是刘家庄子,有八十户人家和二十多个乡勇。向南四里还有个太和镇,比刘家庄子大,有百四十户人,还有七十多个乡勇。南边庄子没瞧见动静,北边的庄子刚刚才走了队骑兵。下雨,又隔着片果林,看不清楚是官军还是突竭茨人的骑兵,也数不清楚人数,从过兵的时候算,我估摸着能有三百骑。”
“尖兵派出去没有?”
“派出去了。去了三拨,向导带着三个人去的县城方向,两个去南边,北边也去了两个。”
校尉点下头没再说话,疾走几步到了上坎的地方,拽着坎上一个兵弯腰递下来的胳膊就要蹿起来时,见一个矮个头的兵把长矛杵在泥地里,蹲在溪流边伸着两只手去捧水喝。他丢了手过去抬腿就是一脚,把那兵蹬到一边,低声喝骂道:“不想活了!这浑水也敢喝?!这是谁的兵?”一个挎着腰刀的什长急忙跑过来,还没开口解释,校尉劈头盖脸就骂,“你怎么教的兵?这水沟里的生水也敢喝?不怕生水里的细菌微生物吃下去闹肚子?真染了病,这时节谁来管顾他?!”伸手摘下自己的装水葫芦摔在那兵怀里,盯着什长说,“俩人都记小过一次。再敢喝生水,你们就等着挨皮鞭子抽!”
上了岸边陡坎,就有观察四周动静的兵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两个长官。校尉半蹲半跪在柳树后面,把三个方向都仔细打量一回,就知道带队探路的队长布置得丝毫不差——南北两边的庄子都看不见人影晃动,但是依稀能听到东一声西一声的狗叫;几处人家的屋顶上淡淡的白色炊烟在轻风细雨中随起随散。远处的县城城墙犹如一条影影绰绰的黄线,静悄悄地隆起在地平线上。
去南边探路的尖兵最早回来。他们只走出两里多地就发现突竭茨人的一处负责警戒的暗桩,道路上又发现马蹄印和大车碾压后留下来的车轱辘印,显然南面的刘家庄已经被突竭茨人占了。
过一会北边的尖兵也回来了。太和镇里同样驻的是突竭茨兵。因为庄子四周都布着岗,他们不敢太靠近,只能在外围观察。看各种岗哨的密度和数量以及起炊烟的院落,刘庄里的突竭茨兵人数不少,而且那里可能是突竭茨人的一个重要据点——明岗哨兵全是戴翻皮帽子穿褐色皮甲的大帐兵。庄子的围墙外田地里还丢着不少尸首,男女老少都有,但是以青壮年男子居多。
校尉沉吟着下了命令:“派人在四面布哨。传令:先前就地休息半刻种的命令取消,各人就地休息;不许生火;葫芦里的水不许用完;刀枪要放在随手能拿到的地方。各伍什马上检查衣甲绑腿兵器。传令下去,突竭茨人不到一百步内不许妄动。找几个机灵点的兵,顺河道向南摸摸沿途突竭茨人的底。”
布置好这些当前要务,校尉又回到柳树边,眯缝起眼睛仔细观察几里外的太和镇。
连岗哨都是大帐兵,这太和镇住的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要是在那里捅一下,肯定能让屹县的当前情势有点变化;要是还能把镇上的突竭茨大人物捎带着砍了剁了俘虏了,说不定屹县的围就解了——也许整个燕山东路的围都解了……
他唆着嘴唇盯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出了半天神。雨还在下,丝毫看不出有转晴的迹象。被寒雨浸泡过的土地上浮着一层苍白的雨雾,把远远近近的树木房屋土地都渐渐地吞噬进去,让他的叹息声都带着一股潮湿的寒意。
唉,他手里如今只有两哨疲惫不堪的卫军,突袭突竭茨大帐军驻守的太和镇只能是个不切实际的愿望。要是他营里的六哨兵士都在,这六百人也没有经过四百里急行军,或许能出其不意地让敌人吃点亏——也就只是让大帐兵吃点小亏而已——他还得在沾了便宜后马上就后退脱离,绝不能给大帐兵留下反击的机会……
他的目光转向更远处的屹县县城。雾气已经把县城彻底掩盖起来,如今他眺望着县城的方向,实际上除了白色的雨雾,什么都看不见,一如他对整个屹县当前战局的认识——就只剩下懵懂。
也不全是懵懂。听尖兵回报太和镇的情形时,他心里就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他觉得只有一哨卫军驻防的屹县很可能还没落到突竭茨人手里。这一是因为天雨的缘故——突竭茨大军冒雨越过盘龙岭围困住屹县,不可能还有余里立刻攻城,至少在天气晴好前,他们不会攻城;二是因为突竭茨大军的目标并不是一个中县——他们瞄上的是屹县南关外的燕山卫转运司,是那几个营寨里堆积如山的粮食、草秣、布匹、军械、药物……还有由燕山左军司马亲自押运过来的二十万缗军资。
他的心里突地一跳——突竭茨大军对屹县城围而不打,难道说他们竟然知晓了燕山卫转运司大库里的年桩秘密?
他记得月初有人给他说过,如今全燕山境内最富裕的地方就是燕山卫转运司大库——库里存着朝廷调拨的二十万缗军资……
二十万缗是多少?他的心立刻哔哔狂跳起来。他这个正七品上的校尉一个月的俸禄也就是七缗,二十万缗啊……这要是都落在突竭茨人手里,意味着什么?要是连转运司大营里的粮草布匹军械还有药材,都落在突竭茨人手里呢?
真要是发生了这种事情,朝廷会怎么处置燕山卫上上下下?罢官?流徒?还是……
几个人影塌着腰穿过田野,一溜烟地蹿过来,几个来回奔波十数里的人还没来得及喘息几口,校尉就劈头问道:“屹县怎么样?”
“县……县……县城还在。”带队的什长鼻子嘴里喷着白汽说道。看样子几个人都累得够戗,人人都上都蒸腾着热气,个个脸上都挂满汗珠。
“还在?”校尉的眼睛霍然间睁得极大。
那个什长使劲喘息几口,气息才慢慢有些匀静,马上禀告说:“县城还在我们手里……南北城门都用泥土堵死了,我们进不去,他们也出不来,县令大人在城门上喊话,让您马上带人去南关大营,迟一步都要出大事。”他又喘息两口,再说道,“左军司马李将军如今就在南关大营。突竭茨人断了县城和大营的联系,正在全力攻打南关大营……”
“南关大营有多少兵?”
“带退下来的卫军边军和各处乡雍,在南关大营的不足一千八百人……”
“突竭茨人有多少?”
“估计有一万人,大帐兵占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