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菊在堂屋里对生根、八婆解释着说:“我哥嫂叫你们别大惊小怪的,我满香啊,没有这个福气啊,她嫌自个一字不识,而我传龙却是一个高中生,她觉得配不上传龙,就跟同村的小六子跑了。她死了心哇,我哥嫂说再不会认她的,就当没生过她养过她,我传龙识文又断字,日后再重找个好的……你们想开点,莫见怪。”
欲起床的传龙一把扯掉刚套上的衬衣,扔在地上,倒头又睡。
6
胡传龙咽不下这口气,在床上翻来覆去,床单皱成一堆,露出铺垫在下面的稻草。
母亲丘八婆为安抚他,特意将一碗肉丝面送到他床前,他也没吃,面条依旧搁在床前的凳子上,已变成干干的一团面糊。
太阳光透过屋檐一排碗口粗大的洞隙,明晃晃折射进来,一群麻雀在洞里钻来钻去,叽叽喳喳叫得很欢。搅和得传龙心里更加烦燥不安,他捶打着床,一下抬起身,蹙着眉头揉着眼角的眼屎。
屋里静悄悄的,丘八婆害怕儿子想不开寻短见,没有下田,坐在门口纳鞋底。潮湿的霉风一阵阵从阴沟里吹来,丘八婆感到浑身软绵绵的,疲倦很快袭上眉梢,抽针线的手慢慢停了下来,眼睛不由自主地合上,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来。
胡传龙的无名火无处发泄,重新重重倒在床上,他突然觉得身子低下凉丝丝黏乎乎的,用手一摸,竟糊了一巴掌麻雀屎。
传龙猴子一般,从床上“腾”地跳起来,他多日来压抑在心中的怒火,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这座破屋这座破庙,如何留得住满香?
传龙拿起凳子上的面碗,狠狠向墙上砸去……
刺耳的声音,吓得丘八婆从瞌睡中惊醒,猛地站起身,顾不得搁在大腿上的鞋底掉在地上,慌慌张张冲进屋,闪着迷糊糊的眼睛,抱怨着:“满香跑了,晓得你心里难过,又没哪个惹你,房间都让你住了,让丁妮找别人家借睡……”
丘八婆猛然住口,擦擦眼睛,瞅见墙根下的碎碗和一堆面条,瞌睡被彻底赶走,呼天抢地地奔过去,侍弄起来。
丘八婆回过头,狠狠瞪着儿子:“你这个败家子啊,这是我求爷爷告奶奶,不晓得借了多少家,才在你伯父家借来的面条啊,你说你,活不干,在家摔东摔西的,难怪拴不住满香,难怪满香跟着别人跑……”
一听满香,胡传龙本已平息的火苗,又呼呼上蹿,他光着脚丫,跑到门角里抓起一把锄头,朝墙根挖去,震得墙上一群正在啄食稻草上几粒瘪谷的麻雀,一哄而飞。
丘八婆放下了手中的碎碗片,疯跑过去,一把抱住锄头,哭叫着坐在地上。
胡传龙气呼呼地指着土坯墙,稻草胡须般挂在上面。“都是你们两个做大人的太懒太老实,我一出生就住这样的房子,听伯父说这房子盖了将近二十年了,你们也不说用泥巴糊糊,嗯,你说,村里哪里不是泥巴?村里哪一家的墙不用泥巴糊糊?”。
丘八婆突然觉得理亏,带着哀求:“娃哟,这能怪我么?都是你伯那个老畜生啊,两天一包烟,家里根本存不住钱,立不起志……”
胡传龙瞪着血红的眼睛,拄着锄把,瞅瞅坐在地上胆怯地、不停眨着小绿豆眼的母亲,心一软,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7
传龙摔碗挖墙的事情,经八婆对放工的丈夫一渲染,就显得更是罪大恶极。拿不定主意的生根,又到村后找大哥商量,得根激动得扭着瘦颈,将他的话全部扭成真理:“欠打,欠打,自己糊弄不住一个媳妇,反责怪到大人头上,哪有这样的事?我丑话说到前头,你们不狠心管教下来,日后要吃他的热屎,到时就晚了……”
为了日后不至于吃传龙的热屎,胡生根哀求大哥与自己结成联盟,他们用麻绳将传龙的双手捆绑起来,吊在楼板下,用棍棒鞭子,狠狠抽了他一顿。
丘八婆在一边抹泪,看到这阵架势,却不敢多半句嘴。倒是金菊跑来,阻止了这场体罚。事实上,也只有体面能说会道的金菊,能阻止得了这场打红了眼的体罚。
金菊跑来,看了一眼丈夫,看了一眼挂在楼板上的传龙,看了一眼丘八婆,大叫着:“我八婆哇,你真是死没用啊,烂草无瓤啊,传龙不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呀!就这样凭男人们作贱?你也看得下去?死人!木人!”一把泪一把鼻涕的哭着:“你不知道心疼呀,我还心疼呢!”
胡得根胡生根兄弟俩面面相觑,心想丘八婆若是有金菊一半的能干,早点出来阻拦,他们也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孩子,何至于真下这样的狠心来毒打他?他们扔下手中的棍棒,相跟着走了出去。
金菊拿着剪刀,站在椅子上,剪断了捆吊传龙的绳子。
传龙在八婆和金菊的搀扶下,双眼发出凶狠的光,他一定要走出大山,走出这间破屋,在外面打拼出另一个世界另一片天地!
那年秋季,县武装部刚好来村里征兵,铁定心要离开山村的胡传龙,胆大包天公然背着一麻袋花生守候在唯一通向山外的道路旁,村访结束后,征兵的三四个人徒步回县城时,冷不丁从山林中“哗啦啦”滚出一麻袋花生。当地武装部陪访的人以为是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忙拉着征兵人躲闪,却不料从树后冲去一个愣头小伙说要当兵,麻袋里装着他的全部、最珍贵的家当!
陪访的人用脚踢踢麻袋,辨别出里面装的是花生,露出不屑的神情,“以为人家外地来的官儿稀罕几颗花生!几颗花生在人家眼里算狗屁!不晓得天高地厚扯淡!要不是当着人家解放军的面,恨不得给他几巴掌!”
部队上的征兵人,拍拍传龙的肩、背,却当即让传龙几天后去县武装部体检。
体检、政审等一系列征兵活动结束后,传龙如愿以偿地穿上了绿军装。
钰锁温热的毛巾,轻轻滑过传龙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十指纤巧地搓捏着他温热的脚指头。
传龙的伤情已有好转,身上焦炭一样的伤痕,渐渐变得干燥,并慢慢结了一层黑壳,钰锁轻轻地用温热的湿毛巾擦掉干燥的黑壳后,每次都能欣喜地发现黑壳脱落后,露出鲜活的粉色嫩肉。
“……钰锁,我梦中的好姑娘,谢谢你一颗高贵的心,化着一封封牵挂的书信,温暖着我的军旅生活,每次看看你的来信,军旅中的紧张、孤独,便一下松弛。翻翻过去的日历,我确实是因有了你的温暖,才能在落寞飘浮的军旅生涯,不敢放弃追求努力考上了军校……”床前的台灯,在沉沉的黑夜里,太阳一般笼罩着怀抱厚厚情书的钰锁,“……曾经给自己算了个‘命’,说我这个人天生在他乡平步青云路,当然这也是很迷信的说法,但回顾自己高中毕业至今的一段坎坷路,也近乎其缘。还说我这个人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会义无返顾执著追求,不怕山高路远,会好好珍惜她!而这位‘她’不仅具有伟大的牺牲精神,不仅热爱她的丈夫,也爱她的年迈双亲,支撑他的家庭,既能忍受得了生活的孤独寂寞,又能肩负军人家属双重职责,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称誉。钰锁,我想这个人肯定是你,这样理想型的军人妻子,非你莫属……”
钰锁读着读着,突然感觉到耳边有热乎乎的气流冲击,她抬起头,疑惑的目光立马化为闪电般地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