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帝王的呼吸不自觉地放轻,殿中的氛围也微妙地变了。然御前当差的这些人一方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方面规矩却又极好,是以此时虽察觉到那股微妙的转变,却仍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侍立,身形不动分毫。
半人高的象牙香炉前,卫湘亦觉察了那移不开的目光,却只能当作未觉。
他是天子,她是宫女。她总不能因为他多看了两眼,就巴巴地问他在看什么。
她于是安然添好了一鼎炉子的香,又去添对面的另一鼎。
燃好的香饵刚盛在小圆桶碟里送进去,卫湘听到一句:“这是什么香?”
她做出一怔,循声先回头看了眼,接着她仿佛这才惊觉是天子问话,福身有些匆忙:“回陛下,这香是……雪中春信。”
两人一问一答,便算搭上了话。楚元煜稳了稳心神,终于向她走去。
才行两步,他心里竟有点慌,因她美得太脱俗,现下虽是低眉敛目地立在那里也如同仙子降世,便让人禁不住地生出小心,唯恐惊了入世之仙。
楚元煜竭力压住这些念头,又行几步,忽有一缕异香穿过那“雪中春信”的味道,丝丝缕缕地探到他面前来。
这香与雪中春信是一样的清新柔和,但又比雪中春信略多一分甜。二者一并出现,便似有少女欢笑着踏过初春的薄雪,手中或还执着风筝,眉眼弯弯,只凭笑音便足以驱散余寒。
再行两步——楚元煜忽而惊觉,自己适才一时走神,此时便已离她很近了。
二人之间只余不足半米,在并不熟悉的主仆之间,这距离令少女眼中生出惊惶与不解。
她并不敢抬眼,他便看到她美眸闪烁,只得忙定住脚,强用适才的话题来救场:“谁选的这香?”
“是奴婢自己选的……”卫湘的声音放得很轻,“外头冷得很,奴婢想若能借这香觅得几许春意,也显得和暖一些。”
说罢,她好像再撑不住他走近带来的威压,终被心底的失措击溃,便跪下去:“陛下若不喜欢,奴婢这就去换一种来。”
楚元煜深深地缓了口气,不知自己是如何伸出的手,只是再回神时,手已扶在她胳膊上。
她因而受惊,盈盈地抬起头,美目怔怔望着他。
他们第一次这样四目相对,楚元煜觉得心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触动,用力按了弦,令他心跳不稳,呼吸也滞住。
卫湘见他这般失神,自是不用费什么力气便知他已心动。她心中窃喜,然面上仍只是那副无辜与无措,被他扶住的胳膊也只僵着。
等了良久,她终于听到他的下一句话:“你调来紫宸殿当差了?朕还不知你的名字。”
卫湘便低了头,仍未顾上挣开他扶住她的手,只屈膝福了福:“奴婢姓卫,单名一个湘字。承蒙陛下垂怜,如今是调来紫宸殿了。”
楚元煜点了点头:“卫是哪个卫,湘又是哪个湘字?”
卫湘略微歪头,想了一想,好些有些苦恼地微微蹙眉思考,倒平添了几分俏皮:“就是……好写些的那个卫姓,不是有‘鬼’的那个魏。湘字,是潇湘的湘。”
“‘不是有鬼的那个魏’。”楚元煜身边向来都是饱学之士,哪听过这样的解字,一时忍俊不禁,“这话让姓‘有鬼的那个魏’的人听了,可要记你的仇。”
卫湘双颊绯红,低头呢喃道:“奴婢读的书少,一时想不到如何说得清,只得这样讲,让陛下见笑了。”
出尘仙女般的面孔,说这话时的两分窘迫也让人赏心悦目。
楚元煜目不转睛,口中笑道:“下次只说是‘精卫填海’的卫,或是‘冯陈褚卫’的卫,便不出错了。”
卫湘眼睛一转:“是了!”继而目露喜悦,宛如解了一个多年的困扰,因而一时顾不得礼数,抬头望向他,眼里既有感激又有仰慕,“多谢陛下。”
这四个字她竭尽所能地说得真心实意,因为她太知道男人有多享受女儿家的仰慕。他虽坐在那万人之上的位子上,从不缺对他仰慕之人,但此时他正对她动心,她的仰慕必定也合他的意。
说到底,他是帝王、她是宫女,在这些事上她便使不得什么清高与欲擒故纵的法子。但她又不想去投怀送抱,不想显得多么浪荡,因此让他觉得她也心悦于他,就是最好的分寸了。
东侧的耳房之中,容承渊片刻前手下来禀说“卫氏已入殿奉香”,便优哉游哉地过来了。但他没有急于入殿去,只是在耳房里等着,等到戌时,也就是怀表走到晚上七点的时候,就毫不意外地等到了尚寝局的人。
尚寝局一如既往地是遣了两个宦官过来,每人端着一方托盘,上置绿头牌数块,写有六宫妃嫔的宫室与封位。
这是个很简单的差事,他们只需将托盘端进去,等皇帝翻过再退出来就行。若碰上前些日子那样皇帝顾不上的情况,直接打发他们走也没什么。
但今日,二人正要进殿,却被殿门口的宦官拦了。
二人正自一愣,那宦官上前两步,与其中一人耳语:“掌印大人在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