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如只觉颌骨处有些生疼,她半眯着眼,望着谢让覆着冷霜的面容,脊背霎时升起一股寒意。
谢让低垂着眼,她面容尽是怯惧,因他而生的怯惧。
他忽觉这样也很好,比起她不会看他一眼,比起她反复退避抗拒,至少眼下她这样怯惧的情绪,是因他而生的。
就像那一夜的占有,那一夜只属于他的时刻,她恨也好,厌恶也罢,至少那时她的所有,是属于他的。她恨声一遍遍喊着“谢让”,狠狠咬在他的肩头,轻吟着由他攥在怀里的时候,她的心绪都是被他调动的,这些,都是他从前克制之时得不来的。
沈晏如正欲挣开他的束缚时,谢让俯下的面容已逼近她眼前,紧接着,他的唇畔蓦地贴合在了她的唇上,苦涩的药味从他的口中渡来,溢满她的唇齿。
她从未喝过这么苦的药。“我在皇宫时就已服了毒药……”
嘉宁推开商越甫欲抱住的手,那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白胜霜雪,她的瞳孔在逐步涣散,却是倔强地望着草屋外的雪天。
“从小,父皇就说会将最好的都给我……这世上最好的,当然是无上的权位……我自诩聪明,可控人心,活了三十多年,除了那至高之位,什么也都见过、看过了……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被姜绥宁摆了一道……”
商越难持镇静,如同哀求般低声劝着,“阿宁你别说话……别再说了……”她给谢让设限的同时,亦是在为自己设限。
爹爹从前给她讲过一则故事。
从前城中有个轿夫买了双新鞋,那鞋面洁净,不染半点尘土。他保护得极为小心,每一步都走得认真无比,生怕鞋上沾了一丝污泥。但他日行几里,鞋面上沾的泥越来越多后,他便不会在意这双新鞋了。[1]
所以爹爹教导她,为人需对得起天地良心,坏事一旦做了,就像是鞋面沾了污泥,泥点子越来越多,人便不会再在意初时的整洁干净。
在她知悉了她欠下谢让恩情的真相后,她便做不到像以前那样铁石心肠。
哪怕她反复劝说着自己,要同谢让彻底斩断关系,可她的心也非是草木,这情之滋味是如此矛盾,她又怎会不被他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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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朝一日,她陷入了沉沦的深渊,与世俗准则背道而驰,像是那则故事里的人,任由泥点堆积在原本干净鞋面上,那她将愧对爹爹的教诲,甚至无颜面对谢珣。
出神之时,沈晏如见跟前的案处已堆满了一沓写满墨字的白纸,谢让敛起了神色,眉眼凛然,似出了鞘的锋芒,他一丝不苟地挑出其里纸页,递到她身前。
“这些是有关嘉宁的,你可以看看。”
沈晏如捋着思绪,从他手里接过纸页,暗自讶于他准备得如此周全,那纸上墨香流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怕不是谢让近日为她梳理而写。
半刻后,沈晏如对嘉宁知悉了大概。
如她此前听闻的那般,嘉宁是当今圣上极为宠爱的大公主,甚至有权参政议事。
区别于太子和安舒公主,嘉宁是皇帝与先皇后所生之女。先皇后难产而薨,只留下了尚不足月的嘉宁,圣上百般疼惜,对嘉宁几近是有求必应。嘉宁自小所受的礼遇规格,不比后来中宫所出的嫡亲太子低。
嘉宁如今在朝政里权势地位不低,凭借她雄厚的家底,广散财帛,被收买者多如牛毛,其门下亦揽不少文客,近年及第者,多出自嘉宁门下。
这些关乎嘉宁的信息出自谢让之手,自是会比她在外界听到的消息真实,沈晏如翻看着其上墨字,思忖之际,她渐渐也明白了谢让想给她传递的信息。
一是嘉宁势力之大,并不好对付。
二是嘉宁如今在朝野之势,似乎超乎了寻常公主应有的地位。
沈晏如再是不通政事,也能从这字里行间看出些意味来,民间对嘉宁的印象多为嘉宁深受荣宠,奢靡无度,并无沈晏如从纸页上看到的这些东西。
在这天子脚下的皇城,若是权力滔天者,惯来人尽皆知。可嘉宁像是将这些刻意隐藏起来一样,生怕别人知晓。
沈晏如沉吟道:“嘉宁……是想夺位?那太子呢?”
权力之争她虽是懵懂不解,可至高无上的皇位只有一个。谢让给她的暗示已然明显,若是她想要对付嘉宁,必定会掺和到争权之上。
谢让耐心为她答道:“太子年不过二十,虽天资聪颖,但根基亦浅,未有党羽,且太子与嘉宁虽非一母所生,感情却要好,二人不曾有嫌隙。”
沈晏如蹙起了眉,如此看来,嘉宁无非是两种可能。她欲想辅佐太子,将来名垂青史留得个贤名;或是暂且隐忍,一朝夺位,登基称帝。
可一想到建朝以来,从未有女子当政,更不用提夺位争权,沈晏如单是想着,便觉咋舌不已。
“不论如何,嘉宁不会是个好对付的主,”
谢让幽邃的眼瞳盯着她,他径自戳破她藏起来的心思,“并非是我想要强行留下,留在这里,而是你的身份已暴露,她得知了当年有你这个漏网之鱼,定会设法杀你。”
嘉宁自顾自地扬起脸,朝姜留看去,“只是我不明白……姜绥宁,你为何叛我?”
姜留呵着冷气,白茫茫的雾色迷蒙了他的轮廓。
“十年前,京城有个做零工为生的落魄小儿,那一日,他不慎撞到了宫墙里出来的富丽车马。小儿身上的脏血玷污了车轱辘,他便被人打得半死不活,险些命丧街头。”
姜留语速极缓,几近是逐字逐句,“当时他就听见了,侍卫喊着里头的人,‘嘉宁公主’。”
嘉宁闻言,口中又再咳出黑血来,一旁的商越紧忙捻着绢帕,为她擦拭着脸庞。她把着商越的手臂,气若游丝,虚弱的嗓音像是在叹息,“商越,商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