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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怒马如龙举城争睹 盛筵巧谏循吏佯疯(第1页)

张居正怀着好奇心,随钱普来到驿站的后院。当看到院子当中停放的那乘大轿时,他禁不住吃了一惊。这乘大轿比普通轿子要大好几倍,就是他现在坐的十六人抬大轿,与它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轿四周的锦栏雕有百鸟百花图案,一喙一羽一枝一叶,莫不色彩斑斓栩栩如生,轿顶用灿若金线的细篾丝密密编织而成,外面再罩以防水的明黄油绢,轿顶飞卷如曲面屋顶,四角牙檐峭拔,各踞有一只金凤展翅欲飞。顶檐之下是一圈高约一尺的垂幔,亦由华丽的黄缎制成,和风之下,幔上缀饰的猩红丝绦微微摆动,如丝弦上拂动的纤纤玉手,令人遐思陡生。垂幔半掩之中,是白绢轻敷的花格明窗,两边各有四扇。惊艳的窗花,却是远近闻名的当地艺人的剪纸。

看罢这乘轿子的外观,张居正觉得它气宇轩昂华贵脱俗。接着,钱普又请他进轿察看,当他踩着雕花轿凳上到轿子里头,轿屋的一应规制陈设更让他惊讶。这轿屋一进两间,外间摆有书案,案上有纸笔墨砚,案几两旁,各站有一名十五六岁的水灵灵的妙龄少女。里间较小,仅搁一张床,权作倦卧的薰香兰室。顶上都是别具匠心的彩绘,脚下铺的是加厚的猩红地毯,踩上去柔柔软软没有一点儿声音。张居正里里外外上下左右看过,最后眼光落在两个小姑娘身上,他问站在左边的一个:

“你叫什么?”

小姑娘蹲了个万福,紧张答道:“玉琴。”

“你呢?”张居正又问另外一个。

“玉意。”

“啊,一情一意,金玉班称,”张居正随口开了个玩笑,他脑海中忽然闪现出玉娘的倩影,心下一阵惆怅,遂又问道,“你们不像是本地人。”

“啊,她们两个是卑职老家人。”钱普代为回答。

“哪里的?”

“苏州。”

“啊?”张居正心中像被掸子拂了一下,因为玉娘也是苏州人。他再仔细打量这两个女孩儿,都袅袅婷婷十分可人,特别是玉琴,低眉抬眼之间尽现妩媚,似乎从她身上可寻到玉娘的影子。张居正不免心有所动,又问,“苏州女孩儿,怎么跑到真定府来了?”

钱普答:“玉琴与玉意两个,本是卑职贱内房下使唤的丫头,贱内好一点儿琴棋书画,倒把她们两个都调教出来了。卑职这次带她们来,是让她们一路照顾首辅大人,权当书童之用。”

张居正听罢倒没有推辞的意思,只是笑着问玉琴:“长途颠簸,你受得了这个苦吗?”

玉琴答道:“这大轿平稳,坐在里头像待在家里,苦不到哪里去的。”

张居正下得轿来,又围着大轿转了一圈,他心中对这轿子着实满意,一来是可以在轿上处理公务;二来倦了也有个睡觉的床铺。但如此庞然大物,路上方不方便?便问钱普:

“这乘轿子得多少个人抬?”

“三十二个。”

“方便吗?”

“方便得很,”钱普说着一拍巴掌,命令在一旁垂手侍立穿着一色号衣的三十二名膀大腰圆的夫役,“你们抬起轿来,在这院子磨两个圈儿给首辅大人看看。”

众夫役得令一齐上前各就各位,领头的喊一声“起轿”,夫役们腰板一挺,起步在院子里磨了两圈,那轿子不闪不跌非常平稳。张居正笑道:

“三十二人抬大轿,自古未曾有过,这是你钱普的创建。”

得了赞扬的钱普,心里头乐滋滋的,他一脸巴结的神气,闪了张居正一眼,半是吹嘘半是真情地回答:

“卑职乍一得到首辅南归的消息,头一个念头就是这两千多里路途,该要受多少颠簸之苦,便大胆设想制作一乘轿子,既可批阅公文又可卧床休息。于是从苏州找来几个匠人,商量着制作出这乘大轿来。”

“为何要请苏州匠人?”

“大凡技艺之事,非江南莫属,而江南之能工巧匠,大半出自苏州。”

“看不出,这钱普还是个有心人。”张居正在心里头把钱普赞扬了一句,忽觉心情大好,言道:“承你好意,本辅就换乘你这顶大轿了。”

第三天中午,大队人马进得真定府城。前有戎装铳手,后有金甲侍卫,中间旗牌森列,鼓乐导引,簇拥着一长列轿队。打头的那乘三十二人抬雕栏黄缎围帘大轿,像一座移动的金碧辉煌的殿宇,真定府的升斗小民,何曾见过这等的威严显赫,几乎是倾巢而出,万人空巷挤到路边来看热闹。他们知道雕栏围帘大轿里坐的是当今皇上的老师、权倾天下的首辅张居正,莫不想一睹伟人丰采。但花格明窗被遮得严严实实,两边各有十六名手执金瓜、腰悬开鞘大刀的护车使骑着奋鬣扬鬃的蒙古高头马揽辔而行——这气势直把人震慑,围观的人莫不啧啧称奇。

在一路不停的“嗵嗵嗵”礼炮声中,车骑队伍在位于南门大街的真定府衙门前的广场停下,张居正的大轿直接抬进府衙的仪门。先期赶来迎接的钱普亲自搬过雕花轿凳,打开轿帘儿恭请张居正下轿。待将首辅大人请到下榻处安顿妥当后,随行一干人众才敢散开,在真定府接待人员的安排下,各自觅地儿解鞍休息。

当晚,在真定府宽大的廨厅里,钱普举办盛大酒会为张居正接风。打从离开北京,张居正已走过了十几个府县,当地官员都揣想首辅位极人臣,在珠玑满眼锦绣错综的京师,什么样的珍馐奇饫没有尝过,即便烹龙炮凤,也只当家常便饭。为了讨首辅喜欢,他们都纷纷挖空心思搜罗“地方风味”的吃食,七大盘八大碟一股脑儿地搬上筵席。北方饮食味偏咸,油偏腻,这两样恰是张居正的大忌。因此,每次一上席面,张居正就胃口全无。虽然每顿饭的菜肴水陆皆过百品,他依然觉得无可下筷处。地方官员们只觉得这位首辅太过挑剔难以接待,却没有想到首辅为何不给面子。闻听这些消息,钱普闷在肚子里暗笑,他笑保定府的官员们都是些呆头鹅,在首辅面前装出个依头顺脑的样子,却不肯下实在功夫研究首辅的口味,真正制定出出奇制胜的菜单。

却说钱普把张居正从下榻的驿店请进府衙的宫灯璀璨光如白昼的廨厅,一见这隆重盛大的场面,张居正当即皱下眉头,嗔怪言道:

“钱普,随随便便吃顿饭,为何要如此铺排?”

钱普因与首辅打了两天交道,已经知道一点儿深浅,再不像当初只一味地惧怕。这会儿觍着脸答道:

“打从大明开国,到如今也有二百来年了,咱真定府不要说没有首辅到过,就是六部九卿也来得极少,张大人您是第一个来咱真定府巡视的宅揆。中午入城时,首辅大人您自家也瞧见了,咱真定府阖城百姓都挤到路边欢迎。人潮汹涌,举城如狂,小民拥戴之心,于此可见。再说咱真定府上上下下数百名官员,心情也同小民一样,都想有机会拜识首辅尊颜,聆听首辅教诲,为了满足官员们的愿望,卑职才安排下这顿席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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