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贺今行仍是惊讶:“你名次不算很靠后,应该轮不到候补,留京不容易,但向东向南走不难。广泉汉中都有许多小县,去那些地方做县丞,没那么苦累,也好升迁。”
“那又怎样?”夏青稞却奇怪地看着他,比他更加不解,“我家在西州,我当然要回去啊。我是为了做我们西州的官儿才来考科举,又不是为了去其他地方。”
很快又回过味来,笑道:“你是觉得我们那里穷,我回去了就很难再走出来,是自讨苦吃。”
这位异乡的同科说话直来直去到有些不留情面,但贺今行想了想,没有反驳,点头说:“你有更好的选择。”
“西州是我的家乡,我爱她就像爱我的阿妈一样。”褐色皮肤的少年眨眨眼,笑容淡去,遥望远方。
大宣最西端,五千里外的高原之上,神山盖雪,山脚下栽满青稞。
游子短暂地离乡,披霜戴雪奔赴王朝的最中心,见识过熙攘繁盛,获得认可他能力的凭证,然后把更好的自己带回去。
“她贫穷,就带她走向富裕;她蒙昧,就让她变得开化。我要和她一起变得更好,而不是离开她,抛弃她。”夏青稞看着手里精细的酥糕,说了一句家乡话。
贺今行听懂那一句话是“神山保佑阿妈”,在心里跟着念了一遍,向对方拱手低头,“抱歉,是我狭隘了。”
“不,你也很好,我欢迎你到我们西州来玩儿,到时候请你吃糌粑。”夏青稞又笑起来,他总是在笑,仿佛葆有无尽的活力与热情。而后将那块糕点塞进嘴里,问同科又在这里做什么。
后者向他解释自己的目的,“你看,光是永定一门,每日进出者便以万数计。其中不少人是初次来京,人生地不熟,容易被拐骗;而一旦被骗,钱财与人身都难保。就算来过一两回,宣京这么大,也不一定能快速而准确地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和最近的路线。我就想做张用来指引他们的简易地图,将外来人常去的地方、常走的路线以及能做路线标志的各大建筑都画出来,然后贴在各处城门里侧,方便大家查看。”
“有些人来一趟宣京未必容易,我希望他们至少进城找人找地能更方便一些。”贺今行搁下笔,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自己想做成的告示板的大小,又想到可以把一些便宜又干净的客栈也标注出来。
夏青稞歪头想想,说:“这样也好,我刚来时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贡院,如果当时有这张地图,应该能早一点到达。不过做成之后,靠给人带路赚钱的法子应该是行不通了。”
“你说得对,如果地图推行开,可能会损害到这部分人的利益。但这项活计本身收入不稳定,做为正当主业的极少,且多有猫腻,容易成为骗局的一环。”贺今行说着便沉思起来,该怎么让这个计划更完善一些。
“也是,干这行,少有心不黑手也白的。”夏青稞已蹿遍大半个京城,正好有些经验,便就此交流了一会儿。在看到有人在向这边张望时,他撩下一句“再会”,起身去揽活。
贺今行看着他很快和人讲好价钱,拉着骡子带人进城。提笔记两句再抬头,城门前排队过检的已换了一批人。
百姓南来北往,红日东升西落。
霞光洒满护城河,城楼上鼓声响起,城门吏大声呼喝让进出城的加快脚步。
高大而厚重的城门被两列军士喊着号子推动闭合,贺今行驶出城门洞,面朝宽阔而气派的玄武大街。
这座巨兽般的城池悠久而鲜活,威严而美丽,兴旺而包容。
天下亿万国土,再没有比宣京更宏伟的城市。而所有踏进这里的人都应当有机会拥抱这座城市,迎接它带来的馈赠。
他默默地想,却见女墙上跳下一个纤瘦的身影,踩着鼓点走远。
黑白双色环错的小蛇匍匐在那身影肩头,令它主人与周遭的人流格格不入。
贺今行认出那是顾莲子的瞬间,脑子里闪过几个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猜测,然后不知第多少次浮起想要为这位幼时同伴做些什么的念头。
但他没有出声叫对方。大家各走各的路,在没有把握之前,不必有交集。
直到顾莲子被他兄长当街拦住。几步路外的遮棚下茶桌上还有半碗茶,想来顾横之是特意在此等他亲弟。
贺今行直觉最好不要打扰这两人,便停下来等他俩先走;又因自己会读唇语,特意偏头只用余光注意人影。
那两兄弟却很快说完,或者是谈崩,总之顾莲子毫不留恋地走了。
落日余晖里,顾横之站在街边,侧身注视着弟弟的背影,眼神深邃。
这是贺今行第一次在这位同窗脸上看出有些伤心的情绪,不自觉叹了口气,上去打招呼。
对方见到他,呆了片刻,然后抿着唇极快地笑了一下。
两人并列而行,贺今行搜肠刮肚,试图找些话来安慰。
顾横之却忽然说:“这一回,真的要走。”
“明早?”贺今行接了话问道,不再想其他。
“嗯。”
“上一回你因我大哥而逗留,结果这一回只有你一个人上路,而细想来,我大哥又是因为我。”他微微笑道:“这让我感觉有些对不住你。”
顾横之看他一眼,摇头。
“我知你不在意,此刻也无甚好补偿你的,且祝你一路顺风。”贺今行毫不凝滞地继续说道。说完想起在小西山与对方刚做室友,交流不了两句就得互相干瞪眼的时候,忍俊不禁。
顾横之又看他一眼,说:“我到后给你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