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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日本难民走后,亚美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高铁林感受到她内心的孤独与伤痛,更看到她因为情绪不佳所带来的后果,那便是影响伤势的恢复。所以,他一有空闲就来野战医院看望亚美,因为他清楚亚美最终留下来的原因,那无疑是因为爱。
对于高铁林的关心,亚美无疑感到温暖,甚至是她在异国他乡能够活下来的理由。但引起一个人的强烈不满,那便是恨透一切日本人的高铁山。他不仅发现大哥高铁林对这个日本女人情有独钟,而且还从铁花的嘴里得到证实。他当时就吹胡子瞪眼,在妹妹铁花面前大骂高铁林是被这个日本娘儿们迷住了,昏了头了,忘了本了。高铁花当然一再解劝,说亚美怎么好,怎么善解人意,还说爱一个人是没有附加条件的,也就没有国界可言。高铁山深知铁花不可能站在自己这一边,因为被他手刃的关东军军官矢村英介就迷恋着她。他非常气愤,说我们家这是怎么了,日本人杀了我们全家,杀了所有高姓的人,可我的哥哥迷上了日本娘儿们,我的妹妹对日军军官又这个那个的,老天爷不睁眼了是咋的,天理何在呀!
他憋着一口气,正寻找机会要出这口气。
机会说来就来了。这天,高铁林接到一封电报,是军调部三人小组负责人贝克上校发来的。内容是希望第四十三小组的中共代表尽快赶赴葫芦岛,协助国民党方面审查已经被控制起来的一些身份可疑的日本人。
高铁林决定必须前往,因为其中一些人声称是从北满过来的,而且是从临河难民收容所移交过去的。姚长青也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说不定青山重夫就在其中,咱们应该利用这次与国民党合作的机会抓住狡猾的青山重夫。
因为电报上说包括翻译和警卫人员在内,赴葫芦岛的人员最多不能超过5人,高铁林犯难了。翻译是必须要带的,亚美的身体状况不佳,让她随同前往是不合适的。可没她又不行,联军里倒有几个半拉架的翻译,十个不顶亚美一个,人员有数量限制,不可能把他们全带上。实在没有办法,高铁林还是决定委屈亚美,让她带伤参加工作,只是在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姚长青是不能走的,临河这边不能没有他。马震海正在住院,什么忙也帮不上。所以,高铁林向姚长青详细交代任务,希望他谨慎行事。随后,他又来到了亚美的病房。
亚美一听原委,立刻答应下来,完全是一种义不容辞的姿态,这令高铁林非常感动。他走上去,抚摩着亚美受伤的肩,满眼的疼爱和感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铁林的举动令亚美更加感到温暖,她顺势抓住高铁林的手,大大的眼睛里立刻溢满了泪水。
正在这时,高铁山闯进来,撞开的房门发出巨大的响动,吓了高铁林和亚美一跳,他们同时向门口望去。
高铁山显得怒不可遏,眼珠子都红了,眼前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他。他站在那里又拍巴掌又跺脚,大有一定要毁坏什么东西的架势。他不知怎么发泄自己,瞪着眼珠子看看这儿,看看那儿,最终他挥着拳头大喊:“快来看哪!快来看哪!共产党独立团的高政委和日本娘儿们搞……”
没等他把话喊完,高铁林一个箭步上前就捂住了他的嘴,怒斥道:“二虎子,你瞎说什么?”因为他用力过猛,再加上长时间的捂住不放,把透不过气来的高铁山憋得满脸通红。他拼命摇摆着脑袋挣脱,高铁林才放开手,然后急忙把门关上。
亚美早就被这兄弟二人的举动吓坏了,已经泣不成声了。
她的哭泣更令高铁山气恼,便手指着她说:“大召亚美,告诉你,想做我的嫂子,你得问我答应不答应,问我那把杀猪刀答不答应……”
高铁林一听,又上前捂他的嘴,不料被高铁山一下打开了。他又把矛头指向高铁林:“大哥……不,高铁林,你们共产党领导的军队不是以治军严明而闻名吗?我问你……你的组织性纪律性哪儿去了?连我的手下人强奸妇女我都要枪毙,就你这个,够枪毙十回了!”
“高铁山!”高铁林大喝道,“你浑蛋!你……你……”高铁林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下意识地拔出手枪,并拉响了枪栓。
“你往这儿打……有能耐你往这儿打!”高铁山见大哥拔出手枪,便手指着自己的脑门儿说。
高铁林气得真就抬起手枪指向了他的脑门儿,说:“你要再敢胡说,我就……我就……”
亚美见状,不顾一切地扑过来,上前夺高铁林手中的枪。因为用力过猛,再加上气血攻心,她不但肩伤疼痛,而且感到眩晕恶心。眼看着她要摔倒,高铁林上前扶住了她。亚美意识到高铁林的举动无疑更加让高铁山生气,她强打精神,挣扎着站稳。
高铁山继续大吵大闹:“日本人杀了我们所有高姓的人,杀了我的父母,你身为日本女人,今天却来做我的嫂子,你也太不知砢碜了!你是不是想男人想疯了?那好办,你来找我呀!我手下的弟兄都是当当硬的汉子,把你拉到小树林里,保证你满意!”
高铁林一听,脸都气黄了,他狠狠地打了高铁山一个耳光。而亚美听到一半,就再也支撑不住,她“扑通”一声跪下来,泪水扑簌簌而下。她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高铁山,只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挨了一记耳光的高铁山失望地看一眼高铁林,又瞪一眼亚美愤然离去。
高铁林想扶亚美起来,不料亚美异常冷静地说:“不要管我……高政委,请你听清楚,不要以为我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我身为一名民主联军战士,有资格、有义务留下来……因为我的父母和哥哥都永远地留在这块土地上,那么多日本人都永远地留在这块土地上,我留下来是为了陪伴他们的亡灵……因为我们的国家给这里的人民带来了灾难,我留下来想替他们赎罪……因为中国人的善良、大仁大义,我留下来是因为我舍不得离开他们……请你和你的家人都不要多想了,等我办完自己该做的事,我自会去找我的归宿。”说着,亚美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政委,去葫芦岛什么时候动身?我跟你走。”
“亚美……”高铁林说,“你的身体不好……要不……你就别去了。”
“不……我是独立团的翻译,我有责任前往。”亚美义正词严地说。
“那好吧,我们马上动身。”说完高铁林走出去了。
而在葫芦岛方面,从东大屯来的日本难民被安排在码头仓库的几间大屋子里。正当他们准备盼着回家的时候,葫芦岛港发现了疫情,所有的日本难民暂时都不能坐船,只有经过体验确认没有人患传染病后,才能按先后秩序登船。无论他们如何归心似箭,他们都得在葫芦岛再待上一段时间。就在这段时间里,国民党方面加紧了对可疑分子的排查。因为等待遣返的日本难民越来越多,国民党方面也增派了管理人员。
在一次会议上,国民党遣送日人管理处负责人陈明复上校说:“中美双方在日本遣返方面,有一个问题早就达成共识,那就是对于遣逃的战犯,一旦发现,立即逮捕,并送交登船港口的国军暂行拘留,以待主管当局审讯。为此,所有被遣返者经过审查后,除身份证和离境证外,还要佩戴臂章和胸章,标明被遣返者的姓名、所在遣返单位以及原来居留中国时的住址、职业等等。严防那些罪恶多端的战犯冒充普通日侨蒙混出境;还有,所有被遣返者必须经过霍乱和伤寒传染性疾病预防注射。”
正因如此,国民党方面的管理人员发现许多可疑分子是从临河转移过来的,陈明复才恳请贝克上校,敦促临河方面的四十三小组中共代表协助审查,并希望他们尽快赶往葫芦岛。
高铁林和亚美等5名中共民主联军的代表很快就来到了葫芦岛,陈明复亲自接见了他们,还拿出一大堆材料和十几张嫌疑犯的照片,这其中有扮成难民的青山重夫,还有东岗训练营的亡命徒中乡上尉,当然,国共方面的所有管理人员还都不认识他们。但刚到葫芦岛,隐藏深密的青山重夫就被列为嫌疑对象,已经说明国民党方面的侦察手段更高一筹了。
高铁林拿起照片一张张地翻看,但他除了一头雾水,什么都没看出来。
陈明复说:“这些人的身份证明似乎并无太大问题,只是在询问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些疑点,因此暂时把他们押起来,等待进一步甄别。这些人……有的说自己是从北满过来的普通日本开拓民,也有的承认自己是关东军,但一口咬定自己从未杀过中国人。你熟悉北满的日本开拓民,也了解临河战俘营里的战俘……因此请你过来帮助甄别一下。”
“没问题,追查战犯是我们共同的责任。”高铁林放下照片,“陈上校,从本溪移交过来的那批日本难民还在葫芦岛吗?”
“还在。”陈明复说,“前不久葫芦岛港发现疫情,因此所有的日本难民暂时不能登船了,只有排除疫情后才能放他们走。”
高铁林说:“我能去看看他们吗?说不定会对我们的合作有帮助。”
“好吧。”陈明复没有反对,并派杨戬去安排一下。
在杨戬的安排下,高铁林和亚美看望了大召威弘、鹤田洋一和良子等人。以为今生今世很难再相见,几天后再次重逢,亚美和哥哥抱头痛哭。亚美很想把心里的委屈和无助告诉哥哥,但想到路是自己选择的,怪不得任何人,如今只有无怨无悔地走下去,便几次欲言又止。大召威弘见妹妹有些异常,哭得令他分外伤心,也想问个究竟,是不是有谁欺负了她,可想到高铁林的为人以及自己对他的信任,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从心里希望妹妹这次来就不要再走了,家就在海的那边,为什么不跟哥哥一起回家呢?但想到她从心里爱着那个中国军官,这也是她留下来的主要原因,爱在哪里,家便在哪里,他深知这个道理,恐怕说也是无济于事,整不好还会弄得彼此尴尬。就这样,兄妹二人都有满腹的话,却谁也不吱一声,只是用眼泪倾诉心中的哀伤。
令亚美感到痛心疾首的是,她看到鹤田洋一的病已经无可救药了。想当初他是一个多么强壮的汉子,仅仅一年的时间,就变成了一个垂死之人。她很想同他说些什么,可看到他用一双失神的干涩枯萎的眼睛不住地看着自己,她不知道同这双眼睛还能做什么样的交流。但她知道,那失神背后的内容是令人揪心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良子肚子里的孩子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这使他的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对于良子百般愧疚的呵护,他连一句质问与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是一个深明事理的人,他知道这样的事不怪良子,可他的爱毕竟遭到了玷污,他只能去恨这可恶的战争,还有那些可恶的人。尤其当他听说国内的人根本不希望他们回去的时候,唯一的可以拯救他的灵魂的希望破灭了,那块可以让他一切从头再来的土地,不再圣洁,他内心的痛是可想而知的。他只能这样,在临死之前瞪着空洞的双眼看着这个世界。
亚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握着他的冰冷的双手,与他那双失神的眼睛对视着。但亚美知道,他们的心灵在对话。然后,她不住地嘱咐良子,你的产期要到了,要时刻注意身体,新的生命是茫然无知的,他带来的总是活泼泼的希望,而不是罪恶的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