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一七章暴起(上)
-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深刻危机中,几乎所有人的命运都急转直下,没有人能幸免于难,只是人们对待灾难的态度各有不同……
马六爷工作的码头上,货物吞吐量不到鼎盛时期的一成,自然养活不了他手下三百多弟兄。为了生计,他让闲着的弟兄们到粮店、工地去卖力气,然而世道艰难,弟兄们下死力气,也只能hún口饭吃,却养活不了一家老小。马六爷虽然笑得响亮,但心里愁得直冒苦水,好在他生xìng乐观,为了兄弟们,撑也得撑下去。
周老汉的家里变故巨大。三十年前,他以一张织机起家,趁着海外贸易的东风,纺织行业利润丰厚,他一家人辛勤劳动、省吃俭用,渐渐的添置织机、雇佣织工,开起了小小的织布作坊。之后规模越来越大,到了鼎盛时期,已经成为拥有一百张织机,五百雇工的中型工场。
六十岁以后,周老汉把生意jiāo给两个儿子打理,自己退下来颐养天年,过起了人人称羡的桑榆晚景。金融危机爆发后,高档的布料一下没了销路,许多丝织工场纷纷倒闭,他家的织布厂因为产品价格低廉,销量没怎么受影响。然而周家人还未来得及庆幸,又遭重税临头,成本ji增,想通过涨价转嫁,消费者不买账,销量骤降,不涨价又严重亏损。
许多类似的工场,已经大面积裁员了,周家也不例外,剩下的工人还得轮流开工,只能通过压缩产量来减少损失。周老汉也没法再享清福了,他每天晚上到厂里看mén,剩下雇更夫的那块钱。今天也是值完夜班直接过来,所以才会落在马六爷后头。
最惨的是侯掌柜,他入股的绸庄受危机影响最大,亏损严重不说,苛捐杂税却日重一日。前几天因为没有在期限日完税,老板被税务衙mén拘了去,店面也被查封……
“老板临走前,jiāo代我要看好家。”侯掌柜两眼一泡老泪,哽咽道:“结果当天下午,税务的人就拉着大车到店里搬东西,伙计阻拦,被打成重伤,店铺也被砸了个稀巴烂。我怎么跟老板jiāo代?这日子还怎么过……”
“当初,秦老板嘱咐我们,把产业变卖,把着金银好过冬,我们可没一个听的。”唯一好过点的,就是陈官人,因为,他是衙mén中人,每月除了发钞还有禄米可拿,日子总过得下去。但他几十年的积蓄,都在股市的暴跌中化为飞灰,损失也无比惨重。
“现在我明白了,可有什么用?”侯掌柜自嘲道:“三十年来我是一mén想发财,挣了钱不huā,全用来买地、用来投资。折腾了几十年,却只折腾出一屁股债。”说着呜呜哭起来道:“日后哥几个劝告后生,有钱哪,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好事告诉他们哪,有个姓侯的傻子,折腾了一辈子才明白这点道理他就是个大笑话”说着泪珠子噼里啪啦掉下来。
“你刚才说搬家。”陈官人岔开话题道:“准备搬哪去?怎么就舍得我们呢?”
“我也舍不得啊。”侯掌柜郁郁道:“可是店让人查封了,老板又关在牢里,债主bi上mén来,要我卖房子抵债啊……”
“搬家也好,你在乡下不还有地么?”周老头安慰他道:“回去当个衣食无忧的田宅翁,还是我们中里过的最好的。”说着自嘲的笑笑道:“哪像我家,挣了钱全都投到厂里去,一点田产都没存下,现在抓了瞎。”
“那些地也抵债了……”侯掌柜流泪道:“我今早浑身上下,就剩下一百两银票,买了这些小菜,就彻底赤条条了。”
“别那么丧气,我也早成穷光蛋了,还不一样每天乐呵呵?来,喝酒喝酒。”马六爷给他端起酒杯道:“李白不是说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
“没地住就先去我那,”周老汉也道:“没事儿干,就先跟我干,这光景开不出工钱,但有我家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家。”
“是啊。”陈官人也道:“我也给你寻mo寻mo,看看能不能在衙mén里找个差事。”
“我谢谢你们。”侯掌柜朝众人拱手道:“患难见真情,周老哥,六爷,陈兄弟。我老侯这辈子有你们几个朋友,就算没白活,不过我现在干啥的心情都没了。这几年,我也不是没尽力,该行贿的行贿,该装孙子的装孙子,可我没作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得罪了谁?谁?皇上,娘娘,那些天杀的死太监各个酒池ròu林,凭什么不让我吃窝头?这是谁出的主意?”
“来,不说这些了。”众人都默然,侯掌柜却好像恢复了jing神,给三位老朋友一一斟酒道:“喝了这一杯,咱们日后就没法在一起喝酒了,你们逢年过节聚会的时候,可别忘了我。”
“这话说的。”众人‘呸呸’道:“真不吉利快说点别的”
“我没的说了,喝酒吧”侯掌柜端起酒盅,敬众人道。
“对,喝酒吧,喝醉了就不愁了。”众人也把千愁万绪抛诸脑后,一边喝酒,一边回忆万历初年的繁华光景。那时节,坐在家里,银子就滚滚流进来,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家里摆的是座钟大镜,想吃香的吃香的,想喝辣的喝辣的,每日里走马观huā,优哉游哉,好日子就像美梦一样。
谁能想到,这场美梦能醒得这么快,转眼就变成噩梦呢?
~~~~~~~~~~~~~~~~~~~~~~~~
那一日,众人都喝得烂醉如泥,谁也没去干活,相互搀扶着在上海城闲逛了半天。下午时分,各自回家睡觉。
掌灯时,在家里鼾声如雷的马六爷被叫起来,浑家告诉他一个噩耗——侯掌柜在他的店里,上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