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呼啸,碧潮戈的身影犹如孤峭的琅玕树。
就连他脸上的两道泪痕,也是那么孤峭,仿佛寂寞而无助的刀锋。他抱紧了琅玕树,仿佛抱紧了世上唯一的东西。
我看到了一个新的海龙王,一个从来没人能够了解的,隐藏得很深的灵魂。如同一幅华丽的彩画剥去了层层颜料,裸露出最初的线条。
“你还不逃吗?”碧潮戈侧对着我,目光一直凝视着琅玕树。
“我不知道能不能逃得掉,所以不敢冒险。如果我死了,我要救的女人也会没命。”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和海龙王这样的人打交道,有时候坦白更好。
“你可以走了,今日一战,是我败了。”他瞥了一眼肩头的伤口,声音冷涩:“除了魔主,你是第二个让本王受伤的人了。”
我暗地里松了口气,嘴上卖乖:“我只是利用大王一时心神混乱,偷袭伤了你。说实话,我的法力还是比大王差了一大截。”仔细审视他的反应,但愿这家伙是真的认输,而不是等我放松警惕,突然捅老子一刀,来个以偷袭报偷袭。要知道,老子刚刚揭破他和琅瑛的一段隐秘,被恼羞成怒地灭口再正常不过了。
碧潮戈冷冷一哂:“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伤了本王,就是你的本事。”
我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大王的胸襟气度,真让小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嘛,大王不是败给我林飞,而是败给了自己。”
“哦?”
“在大王内心深处,最爱的并不是刀,而是您的夫人。也许过去的您,生命里只有刀,但自从有了夫人以后,您已经变了。只是这么多年,你一直无法面对这样的改变,一直在自欺欺人,甚至在欺骗自己的这柄无量刀。试问一个这样的人,又如何能练成天下无双的刀术?‘器无大小,唯心能量。’而您的心早已乱了。所以击伤大王的,不是我的螭枪,而是你自己的本心啊!”
碧潮戈瞳孔微缩,目光从琅玕树上收回,落到我脸上:“你是说本王像个缩头乌龟?”
我目光毫不退让地和他对视:“我只是说大王在逃避自己的本心。七情六欲,在所难免,与其逃避不如面对。以大王的神勇,难道连爱一个女人都不敢承认吗?如果不能诚于心,又如何诚于刀?”
碧潮戈冷冷地看着我,神色一如以往般平静。然而我却感觉得到,在他的内心深处,一如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白袍,激烈翻涌。
默然许久,他居然笑了。
“不错,我爱琅瑛,我爱我的妻子,胜过我的刀。”碧潮戈仿佛用了很长的时间,说完这几句话,如释重负。
然后他慢慢举起了无量刀。
我心头一紧,神识感应螭枪,瞄准碧潮戈,呼之欲出。
“器无大小,唯心能量。”碧潮戈没有对我动手,只是抚摸着无量刀,喃喃地道:“既无大小,又何必去量?今日一战,本王终于明白了。”
随手一抛,这柄价值连城的魂器高高飞起,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向崖下坠去。在半空,无量刀发出一声清亮的啸声,化作一个独角怪物,张牙舞爪,半透明的躯体如同水一般流动。怪物对碧潮戈点点头,体内爆出一团流光溢彩的水雾,向四周“咝咝”激溅。水雾散开后,怪物消失了。
“它自由了!”我听到螭羡慕的怪叫:“碧潮戈放它回到了****天!”
“痛快!痛快!”碧潮戈仰天长啸,热泪滚滚。啸声初始激越悲苦,凄厉迂回,到后来变得慷慨豪壮,宛如穿过窄小峡谷的大河,坦坦荡荡,一往无前地流畅奔腾,心中多年的积闷仿佛一扫而光。
我目瞪口呆,扔掉了无量刀的碧潮戈,竟然变得更可怕了!他站在我的对面,不足两尺,我却生出一种无法感应他具体位置的错觉。天空、海崖、碧潮戈,三者仿佛贯通成一体,化作一柄真正无量无形的刀。这柄刀既是静止的,也是流动的,再也察觉不到节奏变化的空隙。
我恍然醒悟,碧潮戈的刀术又上了一层!
“林飞小友,你说得没错。这些年来,我只是个逃避自己的缩头乌龟。”碧潮戈长叹一声,神色温和,冷漠的坚冰已经融化。
小友?我没听错吧?堂堂的一代妖王对我完全没了敌意,拍了拍我的肩膀,像个熟识的老朋友:“来,陪我聊聊。”
我有点受宠若惊:“大王你?”
“不要叫什么大王,随便一点,我现在也不是个疯子了,你不用害怕拘束。”碧潮戈席地而坐,伸直了双腿,遐意地倚靠在琅玕树上。
我嘿嘿一笑,不客气地坐下来:“那我叫你碧大哥吧。”和他化敌为友,称兄道弟,我当然求之不得。
“碧大哥,这是琅瑛昔日对我的称呼。”碧潮戈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没有你,我怎能解开多年的心结,刀术突破瓶颈,完成我梦寐以求的心愿。‘不能诚于心,如何诚于刀?’林兄弟,你说得太好了!”面露笑容,显然心情十分舒畅。
顿了顿,碧潮戈问:“林兄弟,你见过南宫平?”
碧潮戈和琅瑶照过七情六欲镜一事只有南宫平清楚,我知道瞒不过去,索性大着胆子,把偷入九疑宝窟的经历说了出来。只是掩去南宫平的一些研制秘密,以及那条出入宝窟的暗道。末了道:“碧大哥,你不会怪罪我这个新师父吧?”
碧潮戈洒然道:“以南宫平的心机手段,我就算想怪罪,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何况他又是你的师父。九疑宝窟里的东西,你们师徒俩随便拿就是了。小兄弟,你确定琅瑶还活着吗?”
我点点头,试探着问道:“碧大哥,你想杀她?”
“没必要了,她毕竟是琅瑛的妹妹。”碧潮戈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吗,琅瑛就葬在这里,葬在这棵琅玕树下。她是个可怜的人,虽然出生在罗生天的登峰造极阁,贵为掌门之女,却受尽门人的冷落中伤,被当成一个妖孽。”
“我听说,琅瑛的母亲是在琅玕树下突然怀上了她?”
碧潮戈冷笑:“就算她是琅玕树妖又怎么样?琅瑛聪慧美丽,天资过人,黄巾甲御术的造诣远胜同门里的那些人类。”
“我相信,大哥爱上的女人一定好得没话说!”
碧潮戈凤目中闪过一丝忧伤之色:“迎娶琅瑶的那一晚,当我揭开红盖头时,我看到的是一双终身难忘的眼睛。那么骄傲,那么敏感,又那么孤独。就像是我少年时曾用过的一柄刀,薄薄的闪着蓝光的刀刃,很锐,很脆,纤细的刀尖一折就会断。半夜里,琅瑛会常常惊醒,坐在床角发呆,如同一只迷失的小兽。林兄弟,我好后悔,我好后悔!”
我很体贴地安慰了他几句,什么金风雨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啦;什么自古红颜多薄命啦,什么只要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啦••••••。听得碧潮戈这个情场白痴击节感慨,对我越来越亲善。